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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中小学的“卷”,令人担忧

文/青禾

 

大概是1991年吧,一个大眼睛的农村留守女孩,搅动了十几亿人的心。

 

饥渴,盼望,不安,甚或忧惧,那双眼睛究竟在诉说什么?

 

——那是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的两团火焰,只要你遇上她,再也不会忘记,而且一定会想,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那张照片,被冠名《希望》,从此,希望小学如雨后春笋,在广阔的原野生长。
 

《希望》  图源网络

 

老家的表弟来了,带着土产,他是来为农村希望小学筹款的。而他自己,已经捐助了两个小学生,一直供他们读完高中。

 

我和老伴坐不住了,因为我们也来自大山。

 

四处奔走,终于凑齐五万元钱,送到老伴出生的村庄。那时的五万元,只买必须的材料,村人们自己盖房,足够办一个初级小学。学校名称也被冠以“希望”。

 

学校盖起来的时候,村里打电话来报喜,老伴兴奋异常,这家那家,挨个询问。对方说,都上啦,都上啦,一个也没掉啊!

 

时间缓慢的流淌,城市化的大潮却汹涌澎湃。到了世纪初,再与村里联系,说是希望小学已经停了,没学生了。再后来,那学校办成了养猪场。

 

不禁有些郁闷,这世界变化咋这么快呢!

 

一、见闻

 

今年夏天,去到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大山深处,本来是去放空自己,但在走村串户的路上,不断听村民们讲述孩子上学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第一个民宿家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儿子媳妇全部在外地打工。大儿媳为了孩子上学,没有跟老公在一起,独自在县城租房,边打工边照顾小孩上学。小儿子夫妇不愿分开,便把孩子留在爷爷奶奶的乡下。

 

我们去时,正是暑假,小男孩很是聪明可人,长得也很帅。跟他说话,一边回答着,一边用手机玩游戏,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屏幕。

 

门口稻场上,摆着标准的乒乓球桌。爷爷说,没办法,孩子成天玩手机,陪他打乒乓球保护下眼睛。隔一会,爷爷就会去叫,孩子却连头都不抬。爷爷叹气摇头,没招。在厨房忙着饭菜的奶奶,出来冲着孙子吼,再不停下来,跟你爸打电话!

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的二年级小孩

 

这话灵,孩子终于百不情愿的放下手机。

 

借此机会,正经与孩子对话。才知道孩子上二年级,学校离家里有十几里路,每次去学校都是爷爷送。学校放大周或小周时,爷爷又去接回来。问到吃饭洗衣,爷爷接过话说,吃饭由学校统一解决,衣服换了堆着,放假回家时一起带回来洗。

 

瞄一眼有点廋削的小男孩,想到我那廋高个子的外孙,开学就六年级了,啥啥都是父母管着,还成天撒着娇呢。心里不免怜惜眼前这孩子,父母远在天涯,见爷爷奶奶还得大周小周,小小心灵该有多寂寞呢!除了打游戏,他还能如何安顿自己?

 

在另一个村子里闲逛,远远看到两方堰塘,这在山上是很少见的。

 

走过去,见老姐正朝塘里撒草,很快切入喂鱼的话题。鱼老板却不耐烦的说,都是娃子们弄的,弄好了又不管,到外面打工去了。

 

我连忙夸她能干,老姐果然话多了起来,说:“两个鱼塘都是带着管啊,还有几亩地要种,两个孙子在镇上读书,开学就要跟过去照顾。”

 

“哪个镇?秀峰桥吗?”我有些吃惊,咋又是送孙子读书呢。而且,秀峰桥是曾经的大公社所在地,从这里过去少说也有几十里路。

 

“就是啊,前年大村(合并后的村子)还有一所小学,去年就停了。我两个孙子上小学,只好在桥上(秀峰桥的习惯称呼)租房子陪读,娃子太小,不放心。”

 

问起近处的学校为啥停了,她说,一开始是小村的学校停了,都合到早先小公社的学校。那学校可好呢,正规得很。不晓得怎么就说老师不行,都跑到桥上去。没办法,人家停办了呀,你不去桥上就没得书读。

 

心里纳闷,我在农村三十年,小公社,大公社的概念还是有的,大公社时期,我就在这个大山的另一面做公社副书记。

 

晚上,与带我们来玩的朋友聊起来,他也很吃惊,停办的那所小学,曾经是他任教的地方,那时还是初中和小学一体。

 

第二天,他决定开车一起去看一下。

 

果然,宽大的铁栅栏门紧闭,栅栏旁边门卫室也锁着。操场很大,邻操场周围,都是建筑物。

 

朋友一栋栋指着说,正对面两层楼是教学楼,有教室,也有食堂等配套设施。左边的房子这个角度看不到,是建在坎上的学生宿舍,住宿条件很好。右边那栋很长的房子是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那时,这个学校是小学和初中一体。后来听说学校得到不少企业捐助,比如电脑,食堂餐具等等,非常正规的。

 

隔着栅栏,我们只能看到进校一条破旧的道路,直伸到远处的两层教学楼。宽阔的操场长满杂草,校舍落寞的立在那里。

废弃的初中和小学一体的学校

 

与一起过来的村民议论起来,她说,哪有什么老师不好,都是瞎说,这个学校送到县一中(重点高中)就不少,村里好几个上大学的娃子呢。

 

突然记起读了北京林业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的两个亲戚,也都是从这里读出去的啊!

 

“那为啥都舍近求远呢,一年级就寄读,孩子多受罪。”我说。

 

“是啊,都是一窝蜂的赶,好多家庭根本没条件,硬撑着赶。要我说,就像城里一样,划片。哪有小学就跑几十里路读书的,没见过!”村民说得很气愤,本地人,其中的酸甜苦辣肯定比我们体会更深。

 

一行人不免唏嘘叹息,看来,乡村荒芜的不仅是大片的农田,还有教育,医疗,文化。

 

此行最后一站,是我的出生地。在堂妹家问到她孙子,还准备着红包呢。她说,孙子送县城去上小学了,媳妇在那里租房子,边打工,边照顾娃子。

 

我说,贺家坪不是老学校么,我那时读初中还是全县重点,连体育老师都是省体院毕业的大学生呢,主要学科就更别说了。

 

堂妹笑我,你那什么年代,国家对农村教育医疗看得多重,现在你读的那所初中是小学,质量算是不错的,乡下的都到这里读。可儿子不乐意,说县城的更好,那就送县城去呗。你不知道上县城学校多难,找多少关系,总算进去了,好多想进也进不去呢。

 

再次被震住了,虽然我的老家离县城只有七十多公里,可那是读小学啊,就由一个专人去陪读!

 

这卷,是龙卷风的“卷”吧?

 

原来一直以为教育的内卷只是在城市,其实,在农村也一样。

 

二、忧虑

 

我老家所在的武陵山区,县城在最东面的低谷,从东往西逐渐抬升,直线距离近一百公里,是武陵山区典型的高山深谷。

 

如今,最早的小村希望小学没有了,小公社时期的初中小学一体化也没有了,大公社时期的初中变成了小学。而初中只有现在的大镇大乡才有,高中则全部集中到县城。

 

从最边远的农户到大镇大乡的初中,少说也有几十里山路,远的上百里也有可能。到县城就更不用说了,最远的估计近两百公里。孩子上了中学,基本一学期才回家一次,十二岁的年纪,就得独自面对一切。

 

这建制,连五十年代都不如啊,我们那时上初小是在小村庄,上四五六年级的完小才到小公社办的学校寄读。基本可以生活自理了,但偶尔还是会遇到尿床等尴尬事。那时全国的总人口也就五亿多,跟现在的农村人口正好一致。当然,那时重点在普及小学,中学没现在多。

 

忍不住查一下资料。全县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三十三万多,小学23所,初中13所,普通高中加职业高中,特殊学校共5所。小学在校生一万三千多,中学在校生一万。

 

数学不好的我,在计算器上按。大致上,每一百五十平方公里才一所小学,方圆达十三公里。也就是说,平均小学生上学的路程近三十里山路。

 

现在交通条件确实很不错了,村村通公路,那些能开车的青壮年接送孩子肯定没问题。可大部分家庭都是老人,即便有车也不会开,最笨的办法就是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活络点的,可以找亲戚乡邻搭个顺风车,却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废弃的初中和小学一体的学校大门

 

据说,现在县城的中小学已经人满为患,这是可以想到的。因为连我这样随机碰到的农家,都直接送去县城了。那么,乡村学校的合并关闭就再所难免。即便按全县23所小学平均算,每校也只五百多人,如果扣去县城的高密度,乡村小学还有多少人?又能坚持多久?

 

想起侄孙女就读的武汉一所小学,去年入校的一年级竟然有20个班,每班50人以上,一个年级就是一千多人,实在是够吓人的。感觉就是风暴眼。

 

一方面是城市学校的高度集中挤压,一方面是农村学校的倒闭。我想,根本原因还是教育资源的分配失衡吧。

 

城市教育资源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甚至像宇宙中的虫洞,它的引力和诱惑实在太大了。加上国人数千年对学而优则仕的笃信,以及日益明显的阶层固化,每一个成年人都感觉到,惟有读书,还有冲破潘篱的一丝希望,而越是在偏僻的山区,这种愿望越是强烈。

 

然而,强烈的愿望能获得相匹配的结果吗?我实在深感忧虑。六岁的孩子就要忍受远离亲人的孤独,别说生活和学习的日常难以应付,仅仅心理的扭曲,就已经输去一筹,如何与城市孩子赛跑?

 

我没做过任何教育方面的专业研究,仅凭直接感受,肯定存在许多误区。但村民们的感受我是真实记录的,他们的焦虑,疑惑,甚至恐慌是毋容置疑的。只盼给相关方面提供一点线索。

 

记起今年春天,美国发生枪击案,21个师生遇难的那个学校,因为美藉华人老乡正在那个镇上,当时与她聊起来,她说,那学校的设置是从一年级到十二年级。也就是说,学生在上大学之前,是不必离乡背井的。而十二个年级,总学生人数也只有两百多。

 

这差异太大,浅薄的我,无法理解。

 

孩子们的未来,就是国家民族的未来,在我的有限认知里,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建设工程。

 

作者简介

青禾:退休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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