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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多尼亚,题图由作者提供

怀念你,多尼亚!你那清澈的蓝眼睛,还有灿烂的笑容,你画的水彩风景画,还有你做的大拌菜。

文革往事,怀念多尼亚

文/袁牧

 

(一)

多尼亚现居北京,年已八旬,中文名字谭道杰,他是中俄混血,出生于卫国战争时期的莫斯科,父亲是中共延安时期派往苏联学习和工作的老党员,母亲是俄罗斯人。建国初期他和姐姐热妮娅随父母一起回到中国。他年轻时曾经是我的绘画启蒙老师,让我在少年时期能有幸接触到俄罗斯艺术特别是水彩风景画,印象深刻。很多年不见了,感谢互联网的强大让我能重新联系上他。

 

多尼亚年轻时那可是帅呆,酷毙了,完全是英俊挺拨的欧州男子模样,而且还多才多艺,善良阳光,可惜我把他年轻时的合影弄丢了,记得印象中身高是1米90左右,蓝眼睛、大长腿、高鼻梁,小时候我跟他去嘉陵江边写生,他走得飞快,我人小腿短,只好在后面跟着一路小跑。

 

“文革”开始后,中苏关系日趋紧张,69年更是在黑龙江的珍宝岛干了一架。多尼亚一家因为父亲早年留学苏联,而且是延安派去的中共党员的特殊历史经历,被误定为苏联间谍,关进了监狱。他和姐姐、苏联母亲也受到了牵连和不公正对待……他少年时代在苏联生活时便热爱美术,大学毕业于中国中央美术学院版画专业,人帅有才华,原本在北京有不错的工作和前途,但一家人却在文革中被逐出了北京,流放到四川偏远小城监督劳动了……

 

他姐姐热妮娅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当时已是外科医生,长得很漂亮,小时候我去他们家学画常见她一边拉手风琴,一边神色忧郁,都是我熟悉的苏联歌曲……听说她丈夫原是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的秘书,后因罗受“四人帮”迫害和红卫兵批斗跳楼自杀,他受到株连,同期下放四川了。那是个荒谬的年代,一家人境遇很惨。

 

听多尼亚说,他们回国后最初是在东北哈尔滨居住,那里很多俄罗斯人包括中俄混血,他很喜欢那里,喜欢东北菜和松花江,太阳岛,他父亲后来调到中央工作去了,一家人才迁去北京……相比之下他比姐姐热妮娅要坚強乐观,其实我晓得他内心也很痛苦,下放四川不久,他在北京的女友就被迫和他绝交划清了界限,我见过照片,是个美丽的舞蹈演员。

 

(二)

1978年早春的一个下午,我当时正在教室上课,多尼亚托我一位学姐特意来找我,让我放学后去趟他家。学姐走后我打开他捎给我的字条,上面用隽秀的中文写道:中央组织部为他父亲平反了,他很快要回北京了。

 

那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步行了半个小时,去到他在北城延安路上的农机厂子弟校(现属东汽集团南充内燃机厂)临时住处。他后来被监管部门安排到这里做代课老师。多尼亚做好饭正在饭桌前等我,一起的还有我的那位学姐,她比我年长数岁也是学美术的,身材高挑,气质沉静端庄。多尼亚见我进屋热情地招呼我吃饭。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小四方桌上就两菜一汤加米饭,一样他以前最爱吃的西红柿炒蛋跟源自日俄的东北大拌菜。吃饭间他仍象以往那样热情豪爽地命令我,指着西红柿炒蛋说:“吃掉!全吃掉!”热情得让人受不了,(哈哈!)他以前去我家辅导我画画,我妈也留他吃饭,可他总是借故离开,显得很腼腆甚至有点谦卑,真是奇怪的人儿,要知道那时教学生是不收取任何费用的,全凭双方自愿和喜爱!

 

而他每月的工资不过30元,生活过得很清贫。饭后我准备告辞回家了,多尼亚又象大哥哥一样地嘱咐我:“我走后,你好好念书,有空多画画,争取考大学!我会给你写信,有什么事也可以告诉我!” 随后他在简陋的书桌上拿过一幅在环子河柳林边的水彩写生画送我作纪念。我见上面有他的俄文签名,同时还用中文写了一行字:送给我的学生小牧,苟富贵,勿相忘!

 

我当时虽为十几岁的中学生,但打小在父亲的影响下喜欢历史,故此深为多尼亚后面给我的留言赠句感到震惊和折服!他真是个经典的“中西合壁”!

 

(三)

那晚,告别多尼亚,我走经学校小操场,悠然想到一个严肃的话题,人的命运不可能总是不济......

 

他从遥远的莫斯科随长辈来到中国,从一个中俄联姻的混血儿再到中共高级干部子弟,从中国当时最高的艺术学府毕业生到后来流放到落后、偏僻的大西南一隅,沦为一个被暗管多年的代课老师,生活艰难,他的内心会惆怅,悲哀甚至抑郁吗?我与他相识多年,我反正很少看到,他平时言语不多,尽管一口京片子说得贼顺溜,常挂他嘴边的却只有艺术,音乐,舞蹈几个字。他热爱中国的传统艺术,特别喜欢国画大师黄永玉画的猫头鹰,还珍藏有四川老画家李君伟的山水画。

 

我偶尔也看见他悄悄地对着前女友的照片发呆。她是北京一个美丽的舞蹈演员,可因为政治路线站队问题,她狠心离开了他。多尼亚当时显得既宽容又绅士,没有怪她,他总是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令我钦佩。同时,他被安排到这家子弟校来做代课老师,也承受了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艰难,除了教中小学的美术课,他还要兼任体育和其他课程老师,而且学校的脏活累活也少不了他。

 

记得有一次我放学早来找他,在操场边的墙角下,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正佝偻着在挖水沟。不一会,又和一个民工模样的人用木杠抬起了一块沉重的条石,他1米90的身板起先是弯曲的,照顾比他矮小很多的民工保持平衡,可走了几步后多尼亚也许不堪躬腰屈背的难受,尝试着慢慢伸了伸腰板,这下悲剧发生了,捆绑条石的纤绳嗖地一下滑向了民工那边,结果可想而知,民工不堪重负,腰膝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条石落下砸伤了他的脚。

 

我站在约2米外正感惊愕,眼见附近一个戴红袖章的工宣队师傅模样的男人冲上去,大声训斥多尼亚,他当时满脸胀红,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作解释,连声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急得都快哭了,可那个专门派来监视他的工宣队师傅仍然不断粗鄙地呵斥,咒骂他是苏修派来的特务分子,今天是有意搞阶级报复,还威胁要送他去派出所。

 

真是悲哀啊,多尼亚真可怜,就因为他母亲是俄罗斯人,出生在外国,就因为他长着蓝眼睛高鼻子,就被政治觉悟高度敏感的驻校工宣队怀疑或认定为苏联特务了!而且从北京到地方都如斯......唉!

 

后来多尼亚不顾那个民工的推辞,主动背上他甩开长腿去医院,我也跟去了。好在是皮外轻伤无大碍。

 

第二天晚上我去他的小房子看他,因为听学姐说学校不问青红皂白,打算处份他并且对受伤民工作伤害赔偿。谈及头天的意外他没有多言,一度紧闭双目,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不知当时他在想什么,也许是他的中国父亲,曾经的恋人,抑或是北京或者莫斯科那些相距遥远的地方。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也更不晓得怎样帮助他,因为我自己出身也不好,父亲当时还戴着“叛徒”的帽子在下放工厂车间,劳动改造,唉!多尼亚!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总算最后熬出头了,听说是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胡耀邦同志亲自过问了他父亲的问题,重新审查,给予平反解放和恢复政治名誉。

 

(四)

三天后,多尼亚与母亲一家人回北京去了,和他一起走的还有那个姓陈的学姐,他们相差十几岁,但很恩爱,他们后来结了婚,又生了个漂亮的混血宝宝……多尼亚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一家国企科研所从事新品设计和开发工作,常有出差或调研市场的差事。有次去山东烟台和河北秦皇岛,顺路乘火车去了北京,主要想去看看多尼亚。

 

“东北大拌菜”

 

抵北京的当天,我按以前他与我通信的地址找到位于朝阳区酒仙桥的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以为可以再次见到他了,可看门的老爷子告诉我多尼亚父亲去世后一家人已在半年前离开北京回俄罗斯去了,估计不可能再回中国了。我突觉一阵惆怅,心想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机会与他晤面了!世事难料啊。

 

怀念你,多尼亚!你那清澈的蓝眼睛,还有灿烂的笑容,你画的水彩风景画……还有你做的大拌菜,那装盘的花式感还有各种疏菜本色组合的绚丽多姿,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当时在我眼里就是艺术品。我后来每次去东北包括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等地的东北菜馆包括俄罗斯餐厅,常常忘不了点一盘大拌菜,那多少是因为您的缘故,是的,我喜欢它搭配的好看,包括酸酸甜甜的感觉……

一晃N多年又过去了,我也人过中年了。有一天,成都那边的学友意外地发来了多尼亚在中国的消息……80岁的他仍在画画,并在北京东城区他所在的小区开办了成人美术培训班,仍然是淡薄名利,诲人不倦。

 

多尼亚晚年在北京画室接受媒体采访

 

转眼,我也快退休了,今后我想去北京找他,还想做他的学生。

~the end~

 

作者简介:

袁牧,60后,工业设计师,祖籍四川南充,喜欢读书和思考。多年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仍禀持内心的悲悯,守护良心和真诚。现居重庆。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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