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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走着,写着

文/陈年喜

2019年的年关特别寒冷,大雪一场压着一场。我家门前的五峰山上有一片著名的松树林,终年苍绿,松涛如怒,这一年的腊月到正月,苍绿被大雪覆盖,松涛也变得低沉,徘徊。

腊月二十八,我从贵州回到家里,爱人已经把该买的年货准备得八九不离十,只有过年的猪肉还没有买。一方面是她不会骑摩托车,去不了镇上的肉铺,另一方面是家里没有冰箱,买早了,放不到过年就坏掉了。她对我说,明天去街上把肉买了,十斤差不多吧?我说十斤够了,过了初五我就得出门上班去。

腊月二十九,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过年的样子,有的人家提前贴上了春联,挂起了灯笼,那些祖师庙,土地庙,披红挂彩,都供上了香火。该回来的人都到家了,沿途看到很多人家的院子都停了小车,挂着外地的车牌。我穿着棉衣,骑在摩托车上,路上积雪不化,因车轮的辗压变得像冰板一样,一不小心就把人滑倒了。我一路走,一路咳,我觉得是感冒了,胸口闷闷的。此时新冠已在武汉肆虐,但在峡河这样偏僻的地方,还只是传说。

从镇上买肉回到家,咳得更凶猛了,在凳子上怎么也坐不住,咳得跳起老高。爱人煮了一碗姜汤,让我趁热喝了。滚烫的姜汤喝下去,浑身暖和,但还是止不住咳。这天晚上,村上得到通知,有人从湖北回来,把病毒带到了县城,全县所有村子开始半封控状态。

贵州的公司一直没有开工,我一边咳,一边等待消息,时间慢慢就来到了农历三月,山上的连翘花黄灿灿的开了。用了很多偏方,吃了很多药,咳嗽没有减轻,咳嗽声出现了金属摩擦般的尾音。我查了百度,上面说,当心肺部肿瘤。我从有限的知识知道,这样的情况不是感冒,也不是肺炎,因为这些症状都会自我改善和自愈。我隐隐担心它是尘肺,因尘肺引起的间质性肺炎。2001年在灵宝王家峪,我听到过一种咳嗽,特点与我现在的咳嗽极其相似,都充满了金属的音质。咳嗽者是一位爆破工,我是他的徒弟。这是一位优秀的爆破工,教给我了他一生的经验,那是教科书没有记录的秘籍。多年之后,我走遍荒天野地,凭技术独当一面,常常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开篇师傅。第二年春天,给他打电话,他爱人接了电话说,人已经走掉了。我对爱人说,无论如何,我得去医院检查。

3月23日,CT报告出来,确定是尘肺。

我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告诉谁也没有用。一个人坐在县城的搬迁房里,久久无语。我想了很多事情,想到了自己这半生经历的事,走过的路,想到了眼睛可见的那一天,那深不可测的黑洞,止不住落下眼泪,继而痛哭一场。人的坚强,不过是真正的不幸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尘肺病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将一个人的人生一挥两断。前一段的壮年,技术,雄心,梦想,与后一段再无关系。我由此向人生的前段告别,转身踏入遥不可知的下一程。

患病的事还是被许多人知道了,随着消息的流传,许多人对我表达了关心,其中很多人从未发生过交集,素昧平生。他们向我推荐了医生,药品,甚至发来红包。对于经济上的帮助,有一些我接受了,另一些婉拒了。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家里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纪录片《我的诗篇》导演秦晓宇,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一位,他在大象点映公众号发了一篇长文,附上了资助方式。我此前的人生因纪录片《我的诗篇》为人们初识,我此后命运的转场因一场病痛而广为人知。世界像一块魔方,而个体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尘肺病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词,它很少以职业病进入病历记录,甚至许多患者对它也一无所知。总之一句话,药物和治疗手段都十分有限。有一位朋友,向我推荐了一种药,它原产于美国五十年代,但国内生产的同类药品十分昂贵,他后来帮我买到了印度仿制药。虽然疗效不明,依然让人感激。

2020年9月,我受到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的聘请,成为驻会作家,从此走上公益之路。

这是一家致力于对中国六百万尘肺病人救助,探寻,预防知识普及的公益机构。它的创始人是著名调查记者王克勤,记者生涯间,他写出过大量深度报道,挖掘出众多大案要案。他的职业转型可以写出一本大书。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成立已经十多年,让数万患者和家庭获得了救助,也影响和聚拢了很多爱心人士,它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人世无常,但绝不绝望。

大爱清尘公益志愿者们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对患者的寻找和探访。患病人群虽然庞大,但因无力,因歧视,他们大多是沉默的,隐蔽的,像豆子撒落草间,在广大的偏乡僻地里找到他们,用大海捞针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至今忘不了去邻县镇安探访的经历,我在探访后的一篇文字里这样记录下他们:

“第一家,是周农明家,他是一位机械师傅。

周师傅上金矿那年已经三十五了,在苦寒的山乡,三十五已经不年轻,但他开过十年面粉加工坊,对柴油机特别懂,工头死活把他拽去了。那时候,矿山很多开空气压缩机的师傅都是开拖拉机、面粉坊起步的。周师傅开的第一台空压机匹配的是六十匹马力的四缸柴油机,比起他曾开过十年的小马力,这是真正的巨无霸。

第一年,从开工到年终,他始终没有回过家。工程终年不息,机器也必须二十四小时转动。机器旁有一架小床铺,周师傅日夜守在这里。机器喷出的浓烟,充满了整个小屋子,把他熏成了包公。每顿饭菜由厨房送过来,每次抓起馒头,上面都会留下黑黑的指痕,又被他吃下去。此后许多年里,随着大大小小的工队,周师傅走遍了北方。有时候在洞外开,有时候在洞内开。他说在甘蒙交界的马鬃山,在洞内待过三年。

周师傅们是我无限熟悉的群体,工作上,我们曾经有过十六年交集。我与周师傅,或许见过,或许曾擦肩而过,但彼此早已相熟到骨头,两个多小时里,我们心有灵犀,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回忆。他现在是尘肺病三期,我知道,这个病没有四期。

过了河,是一段上坡。雨暂时停下来了,看得出来,过一阵子它还会返身回来,因为雾还在,且浓得扯不烂。我没有记住这位患者的名字,后来我尽力回忆,好像姓戴,这是一个不多见的姓氏。他接近一米九,虽然憔悴,依然高大。他是我的同行,一位爆破工。

他家房顶上有两片玻璃明瓦,一米见方。这在北方农家,我第一次见到。天光从瓦上打下来,放大、变幻,铺满了整个客厅,让空间变得明亮了许多。他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天光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小型的制氧机在身后发出吱吱声。他说他已经一年没有出过大门了,他想晒一晒太阳。他的爱人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水,准备给制氧机加水。按要求,制氧机只能加纯净水或矿泉水才有效果。她说,矿泉水一瓶只能用两天,要一块多钱。

领路的小沈说,界河村有120多个尘肺病人,三年前有150人,三年里走了30人。他也是尘肺三期,有一张娃娃脸。”

世界一直有个两面,它们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彼此相连又永不相交。文字的意义就是让这两个面彼此看见,看见那些不被看见的部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转瞬就是几十年。人生苦短,力量微小,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

记得作家史铁生曾用这样一句话来说自己,生病是职业,业余在写作。如今,我也走到了前辈相同的境地。

活着,走着,写着,感受并拥抱世间的暖凉,除此,还有什么选择呢。

作者简介

陈年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作家、诗人。本文原载“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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