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好书,本期推荐王十月新作《不舍昼夜》。小说以70后主人公王端午的人生轨迹为主线,书写从20世纪70年代至2023年近五十年的时间跨度内个体生命的历程与时代变迁。探究“人何以成为人”这一终极命题。
《不舍昼夜》/第六章
或许,他想成为一匹荒原狼(节选)
文/王十月
两天后,他们彻底断粮了,更糟的是,他们失去了方向。他们走在一条乡村公路上,公路的一边是许久才能偶尔一见的农舍,另一边是和公路几乎平行的一条碧绿的河流,河岸边是大蓬大蓬的凤尾竹。越过凤尾竹是农田,再远处,是一根根突兀耸立如笋的小山。他们并未停下北上的脚步;相反,弟弟加快了步伐。断粮的第二天,他们有了两个神秘的同行者。“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脚吧。”他们扭过头,看见走在右手边的是个身材高大,五官挺拔,穿黑色呢子大衣,叼着一根没有过滤嘴香烟的男子。
他们觉得这男子面熟,而且他们可以确定,这人是他们十分熟悉的朋友,一时却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在何时何地见过。“谢谢您,我还能走的。”弟弟说。“可是,你分明已经很虚弱了,你为何如此固执?”男子伸手要去扶他们。弟弟竖起右掌,轻轻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你已经证明了,二十六年前,如果不偷、不抢、不乞讨,你无法活着走回故乡。”男子说。
“你怎知二十六年前的我?你怎知今天的我?”王端午问。再看那男子,刚才还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却模糊起来,他的形象被他喷出的烟雾笼罩。“命都没了,证明自己还有什么意义?”男子问。“意义?那么,请教您,我的朋友,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弟弟问。他们并没有因为说话而停下脚步,但他们已经十分虚弱,像喝醉了酒,走路歪歪斜斜不成直线。“活着,”男子说,“活着意味着一切。”“活着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王端午和弟弟轮番发问。“为了活着本身。”男子说。
“可是先生,我不能……认同……您的说法。人,不可能永远,活着,人从,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人不是……结果,人……只是,过程,是……从生到死……的轨迹。”弟弟越发喘得厉害,说出的话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依然在快步往前走。“您还是认可我的,您说的这个轨迹,我把它称为活着。”“我们是说,这个轨迹,来于虚无,归于虚无,人来到,世上,难道,只是虚无?难道,没有存在?总是要,留下点儿什么。留下点儿,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那么,您认为的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我们所知道的,我们认为可靠的,我们无法,否认的,不能舍弃的,就是,重要的。天哪,天哪,我想起来了,我认出您来了,哥哥,哥哥,你认出他来了吗,他是,您是……您真的是……您肯定就是。”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您不是……您不是……死于车祸了吗?”王端午问。“他留了下来。”男子说,“通过他的文字。”“咳咳,可是,你还是走吧。”另一个声音来自他们的左手边。
他们将头扭向左手边,看见一个手拿烟斗留着一字胡的瘦小老头。他那么矮,但他们需要仰望他。“还是走吧?”王端午心头一凛。这一回,他比弟弟先认出这老头是谁。但他没有像弟弟那样不懂礼数大呼小叫。“你看这东面,不过是几株杂树和瓦砾,你再看这西边,也不过是荒凉破败的丛葬。你再看这中间,这条路,不过是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天暗了下来,太阳要下去了。太阳下去之后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小老头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我们终究是走,还是不走?”弟弟问,“我看您,也似曾相识,我们,肯定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吧。我是饿了,两天没吃,眼花。我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大好,搭了桥的。”
“你们是要宽恕自己了。”小老头说。“我们不能宽恕自己吗?”他们问。“我向来不主张宽恕,这世界之所以这样,之所以不断轮回,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都是有罪过的,我主张,一个也不能宽恕。”“可是先生,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他明知道这石头永远也推不上山,可他没有放弃,他明知奋斗是徒劳,他依然在奋斗,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是稀缺的,有几个人能因为良心不安而舍弃安稳的生活,我真不希望他这样的人因此而死去,况且他死去之后,并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死,人们不过是发现一具流浪汉的尸体,如此而已。
他在自审生命的意义,他不怕被当作笑柄。存在抑或是骗人的,抑或是永恒的。正如基里洛夫遇到的悖论,假若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神。假若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必须自杀。这逻辑是荒诞的,但又是必需的。我们的老朋友现在面临相似的悖论,他想求证二十六年前的王端午是否能活着走回故乡。假若他现在回头,他就能活下来,假如他因此活下来,他就没法完成他的证明。
假如他继续往前走,他可能会死。当然,也有可能活。谁知道呢,人生是未知的,在没有死之前。”男子的声音从烟雾中飘出。他们感到无比的温暖。“因此,他依然得走下去。”小老头冷冷地说。他们像一个人四张嘴说着话。像一群专事务虚的官僚,正在一本正经地以形式主义反形式主义。他们的脚步并没有放缓。“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他们问。“前面?前面是坟。不。不。前面不只是坟,那里有许多野百合。你们四姐的坟头曾开满了野百合,至于野蔷薇,如今想来也曾有的。但是,那是坟。”“走完坟地之后呢?”他们问。“你自去看看吧,你不走过去,你未曾亲眼见过,总是不真切的。”小老头和男子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番话,他们因此并未分得清哪句话是谁说的。
小老头和男子越走越快。他们喊道:“你们等等我,我们同行。”两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喊,一阵风就走远了,远得连背影都看不见。西边沉下苍白的落日,一阵微风吹过。路边的野草间,一大片旧死人的墓和新死人的坟。一只寒鸦立在枝头,见他们走近了,锐叫一声,振翅消失在山的背后。他们追着二人的背影继续前行。在断粮的第三天,他们终于饿倒在路边。王端午以为他们会死,他并不感到悲伤;相反,他感到欣慰。他即将看到坟地之后的风景。他求证了,二十六年前,如果不偷、不抢、不犯罪、不乞讨,他不可能从广州走回湖北。
他想宽恕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想对自己说:“王端午,你值得被宽恕。”然而,他依然听到一个冷峻的声音说:“自己不能活,就能剥夺别人活的权力吗?”无异于当头棒喝,他无地自容。自己无法走回湖北,意味着,那个叫李文艳的青年,他如果不偷、不抢、不犯罪、不乞讨,他也无法从广州走回江西。他们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谁在说话,也许是小老头,也许,根本就没有小老头,也没有他认为的,一切不过是幻觉罢。“
诸神判罚西西弗斯,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过了许久,黑暗中,弟弟说:“哥哥,你睡了吗?”王端午说:“没有。”弟弟说:“哥哥,你恨我吗?”王端午说:“为什么要恨你?”弟弟说:“我的自私,我让哥哥,陷入绝境。”王端午微笑着说:“哥哥要……感谢你。”他依稀听见弟弟说:“哥哥,你一定要,走下去。”他们的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王端午想,死亡终于来到了,他还是有太多的遗憾。他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王端午努力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他没有放弃。当时他们昏倒在路边,路上没有行人,四野出奇地安静而诡异,他们仿佛走入了异度空间,看到了世界末日图景。他们所在的地方,路两边尽是一千年、几百年的陈年旧魂。这是一条从内地进入岭南的旧时官道,从中原贬入岭南,多少人倒在这条官道上。这时,一条皮毛金黄卷着尾巴的中华田园犬,迈着盛装舞步一路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它停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又扭回头看向身后方。
在它的后方一百米远有户人家,它朝那户人家发出了几声吠叫,没有人理会它。它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濡湿的舌头在他们的鼻子上舔舐。弟弟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挣脱了他们共有的肉身,附在了中华田园犬身上。中华田园犬四脚腾空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它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转了几十圈之后,它不再追咬尾巴,它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朝路边的人家走去。几分钟后,它又回来了,它的身后跟着一个老汉,老汉走走停停。老汉停下,它就过去咬老汉的裤脚,老汉发现了倒在路边的王端午。老汉不敢过来,只远远地冲他喊叫着。王端午没有动弹。
(节选完)
《不舍昼夜》
后记或序章
文/王十月
这是新冠后的第五个春天,广州连日阴雨,罕见的回南天叠加倒春寒。单位许多人感冒,我亦未能幸免,虚脱、疲惫,像极了初次感染新冠的症状。五年前隔离在家,动了写作这部书的念头,动笔写后记,距初稿完成整整一年矣。
上部全在病中完成,写作时心境悲凉,却也淡然,以为随时会死,并准备了接受随时来到的死,便有了做遗书的心境。我在初稿题记写道:“这是我留给世界的遗言”。完稿后,身体慢慢康复,有了新的计划。
我终究不是个向命运低头的性子,于是,删去题记。
这几年,常听作家朋友说,新冠后,对世界、对人生、对文学的看法改变了。
作为长新冠患者,我深有同感。人类经历了本世纪最大的灾难,如果一个作家的写作没有因此而改变,如果他对这巨大的灾难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理解的。问题是,每个人因为身份、地位、经历、所处环境,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甚至于感染新冠后症状的不同,这改变也是全然不同的。于我而言,一些过去看重的东西,现在变得不重要了,一些过去轻视的问题,现在变得重要了起来。
有些过去不喜欢的小说,现在突然觉得真好,比如黑塞的《荒原狼》,而有些过去曾经无数次阅读的经典,现在却提不起了兴趣。这变化是巨大的,却又一时难以说清。与朋友交流,达成的共识是都在改变,不能达成共识的,却是改变后所呈现的“新我”。这“新我”,也许会让熟悉的朋友们觉得陌生。小说定稿后,我打印十多本,给了能说真话的朋友,他们中有专业的编辑家,小说家,也有普通的读者。我想听听他们对这“新我”的看法,评价是一致的,这个“新我”不是之前的“我”。
我在朋友圈发了两句话:
我非我时谁是我,我是我时我是谁?
最初拟定的书名为《凡人传》,我在电脑上贴了张小纸条:
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间。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须侍奉。
我只想写一个平凡普通的中国人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因文学观念的改变,也因写遗书的心态,我选取了最质朴简洁的结构与语言。我想探究的是,个体如何在大时代保持独立性。
改变世界难,不被世界改变更难。
我想写的,就是这既被世界改变,又不甘被世界改变的个体的抗争。
他们被裹挟着前行,努力、挣扎,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更喜欢与命运抗争的悲情英雄,即罗曼罗兰所说的,"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度,书名改成了《荒诞与激情》。人生是荒诞的,但我更喜欢那在荒诞中满怀激情的挣扎与奋斗。《百年孤独》最打动我的,并不是小说中魔幻的想象,而是回荡在荒诞中的激情。许多人年纪越大越靠近老庄,而我相反,年轻时热衷老庄,年纪越大越觉得逆水行舟更为可贵。
这部书,我有意违背了小说的常识。
事实上,从《收脚印的人》我就这样干了。
因为我想说话,现在我越发确定,说话,是小说最重要的使命,或者说,是我心中杰出小说最重要的使命。
只要活着,我就有话要说。
鲁迅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终究是要开口,且将继续开口。
王端午死了,故事并未结束,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如果说,这个故事是“昼”,那么,即将开始的故事将属于“夜”。我也并不知道这个“夜”的故事将如何展开,一切都是未知。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生死死生,不舍昼夜。
内容简介
本书是著名作家王十月近期新的长篇小说,探讨的是关于人的成长,时间的流逝,以及命运的流变,探究“人何以成为人”这一终极命题。小说以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主人公王端午的人生轨迹为主线,书写从20世纪70年代至2023年近五十年的时间跨度内个体生命的历程与时代变迁。王端午个体的生命经由这些体验与他所走过的历史时间和历史事件完全融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这里面有时代声音的回旋,有人们内心沟壑的纵横,也有各式人物命运的漂泊和浮沉。
作者简介
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荆州农村,职业编辑,业余小说家。迄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无碑》《如果末日无期》《不舍昼夜》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榜,中国散文学会年度散文榜,众多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排行榜,《无碑》被《中国日报》评为新世纪必读的十五部中文佳作之一。现居广州。
作者王十月
名家推荐
王十月的《不舍昼夜》是一定会刻进中国改革开放背景的打工者先驱一族的生命史、心灵史。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底层的卑贱者和曾经的卑贱者,都可以读出自己,五味杂陈的自己,不可遗忘的自己。
——杨争光(著名作家、《双旗镇刀客》《水浒传》编剧)
我用了大概一天半读完。读第一章时没太在意,心想这是王十月写他自己,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知道十月的情史,他谈过几个女朋友,他怎么被女朋友拒绝的,带着窥谜的心态看下去,结果看进去就出不来了,阅读感受非常过瘾。真正震撼我的是第六章,“荒原狼”那一章。
——邓一光(著名作家、著有《人,或所有的士兵》等)
这个故事和主人公跟作家的人生经历是可以重叠的,50年的历史。但里面集中写了80年代到现在,这是现实的写法。超现实的写法是这个哥哥的脑袋里始终住着一个弟弟,似乎是跟他商量,似乎是在给他提醒。这一路走过来就显得非常有意思。
一一南翔(著名小说家、深圳大学教授)
读者留言选
我从没说《不舍昼夜》如何好,但它写了一个人,这个人读了一些书,他敏感、孤独、懦弱、不甘、纠结、挣扎、高尚、苟且,他在书里看到一个世界,他想活成书中人的样子,他在六便士的世界里偏要抬头看月亮……(云栖)
小说在死亡中开始,在死亡中结束。王十月真是个狠人!弟弟的死可以不写吗?不写就没有另一个王端午,或者王端午的另一面。每当他被苦难袭击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弟弟的灵魂鼓励他活下去。那些爱他的人,他爱的人,一个一个被无常夺去了生命,他活着的精神支柱全倒了,他怎么能不死呢!(石凌)
王十月的长篇《不舍昼夜》,《十月》版我读了两遍,泪流满面,甚至在夜里哭出声。单行本断断续续读了一周,其间不断被难以抑制的泪水中断,终于去夜晚降临的沣河滩里放声痛哭了一场。数十年来我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不曾想自制的盔甲被王端午,准确地说是王十月刺穿了我竭力伪装的今生,乃至一丝不挂。(阿探)
一块小小的手帕怎能释干青春来路的泪水。合上书籍,老泪纵横。哽咽喘息,哭得像个孩子。我从书房哭到客厅,从客厅哭到阳台,依然无法缓解感伤的情绪。泪光中,满阳台平时怡情的肉肉花,重重叠叠变成了涌动的打工者的脸,我就挤在其中。(静若幽兰)
《不舍昼夜》中的王端午,似乎可以被解读为当代的吴刚、中国的西西弗。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从故乡到异乡,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从独身一人到为人夫为人父,从想做一个不一样的自由的人到从心底里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李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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