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华是个全职护士，但是很有运动天赋，2017年才接触长跑，几个月后就跑出了好成绩，2023年8月，又以2小时38分12秒的成绩在哈尔滨马拉松赛上获得国内女子全马冠军，9月24日，在北京衡水湖马拉松再次刷新个人最好成绩。一个人能够拥有一些超出常人的天赋，或者拥有一项真心喜欢的爱好，都是值得庆幸的，可是，一次赛后记者采访，却将幸运的张水华卷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一拨人指责她因为自己的爱好影响了别人，还德绑架领导和同事；一拨人指责领导不近人情，对于这种为国争光的事不予支持。可是，我认为这两种一边倒的指责都是不讲道理的。 

领导不是神仙，谁知道张水华会夺冠呢？医院里的护士，有爱好的也不止她一个，喜欢画画的，谁能保证日后不会成为画家？喜欢玩游戏的，说不准日后会开发出一款风靡世界的游戏，这可叫领导怎么支持？所以，后一种观点的不讲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我就不多说了。 

比较难以驳倒的是第一种观点。我不敢担保张水华的人品一定有多好，可是，作为一个快要退休的护士，深谙护士排班与众不同之处，面对年轻的同道，抱着宁可漏网一千不可错杀一个的态度，我忍不住要为小姑娘说几句话。 

从这次张水华能够如愿参加比赛以及她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比赛的事实看，确实存在不懂体谅不知感恩的可能，但这不是唯一的可能。我相信很多对她充满敌意的评论是由于不了解护士排班的特殊性。

医院是24小时营业的，病人一刻都离不开护士的工作，所以护士首先要分日夜班，因为护士工作十分辛苦，夜班还要分大小夜班（半夜十二点前是小夜班，十二点至晨会结束是大夜班），而白班因为工作内容的不同，也要安排不同的班次，有以处理医嘱为主的主班；有以输液、导尿等操作为主的治疗班；有以巡视、宣教为主的责任班，还有上午上到吃中饭，吃完接着上中午的中班；忙的科室，还有中午上几小时傍晚再上几小时的两头班。当然，医院不同，叫法会有不同，但是，无论哪个医院，护士排班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夜班，一个人请假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但其他人的班次会改变，甚至整个月的排班表都会被改动。

话说谁家没点计划外的事情呢？老人、小孩身体不好、水电突发故障、亲戚朋友婚丧嫁娶……都不可能正好发生在休息天吧？调休和请假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排班是护士长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内容，也是非常考验护士长工作能力的一件事。 

如果当月没有一个护士需要调整休息时间，排班表会呈现出非常漂亮的规律，我举例来说明：某科室排班顺序是主班、治疗班、护理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休息，那么名字后面会有一溜烟斜着的主、白、治、护、中、小、大、休，这样排班是不用动什么脑筋的，只要按顺序填写就可以。

班次中为什么还有一个“白”？除了护士长只上没有具体工作内容的白班，护士们有时也会上这种班，具体干什么，各科室有不同的规定，总体是哪个班次活更多就协助哪个，这天若有人休息，就顶上那个人的班次。 

为什么没有责任班？因为责任班不能每天换人，有些科室是这个月你上，下个月她上；有些会照顾年长或体弱的护士（毕竟不用上夜班）；当然，也有些医院会照顾有关系的护士上这个班，不过，这个护士拥有的关系一定不是很牛，因为责任班也是很累的，真正有关系的，会被照顾去行政科室以及其它不用上夜班的非一线临床科室。 

有人说张水华情商太低，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吐槽领导呢？这点说得真是没错，张水华确实是个傻孩子，要知道，我们的社会还是比较推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你现在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只要稍微找找关系，不就可以换个不上夜班的科室了？到时想调休就容易多啦！可别说什么没有背景的话，我曾经工作过的某科室有位主任退休前把我们几个在该科室工作时间最长的护士喊去说：“我就要走了，你们几个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说，特别是老护士长要退二线了，我可不希望从外面调来个护士长，还是在你们中产生一个吧，谁愿意当我去和院长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结果一个护士说不想当领导，但不怕辛苦，想当责任护士（不上夜班，奖金也比普通护士略多）；一个护士说身体较弱，想换个轻松点的科室，奖金少一些也无妨；主任指着最后一个护士说：“她们都不愿当护士长，那就你来当吧。”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张水华有了成绩，总有刮目相看的贵人，情商稍微高点，换个科室甚至换个工种都不是难事。

上面说的这张排班表，正常情况下上面是一溜烟斜着的主、白、治……下面是护士长和责任班的排班，他们都是周末休息的。其他护士的休息则有两种：夜班休和白班之间的休息。大夜班的下班时间是早晨，上完必须休息一天，可是，如果一个科室轮一转班是8天，一个月最多只能休掉4天夜班休，多余的休息日护士长会夹在白班中排掉，这个休息放在哪一天，护士有一定的自主权，好的护士长，排班前会让大家提要求，如果同一天要休息的人不止一个，护士长会一一沟通、协商，多数时候都能解决，少数情况下，需要护士长亲自顶班，甚至要上报护理部，由护理部从外科室调人手，这当然是万不得已时才会发生的。

如果护士上夜班那天突然有事要休息，这是最容易打乱排班表的，因为夜班一般只有一个人，不像白班，少一个人可以让其他人把工作带下来。所以，大概所有医院都会默认夜班不许调休，只能换班或请病假。如果小夜班那天要休息，能够代班的只有上中班和休息的护士，大夜班代小夜班，则像疲劳驾驶一样，查到要罚的。如果请病假，就会扣数倍奖金让其他护士分，因为病假护士后面的人班次会前移，会少上一天白班。有些医院为了控制护士夜班请假的几率，除了扣奖金，还要扣三倍工资，所以，上夜班时需要休息的护士，多数都要与人换班。

换班会打乱生活秩序，休时休个够，上时连轴转，一般人都不喜欢换班，但正常情况下，即使张水华换班多些，同事也会尽量帮忙，一是张水华到外地参赛，总要离开三四天，年轻力壮的她，首尾两天很可能会用白班换人家夜班上，这是受人欢迎的；二来任何人都会有求人的时候，科室里就那么几个护士，万一哪天你有事时就张水华有空代班呢？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正常的情况不胜枚举。我明年就要退休了，这辈子轮转过六七个科室，遇到过十来个能力、性格、人品各不相同的护士长。下面我回忆自己的一些换班经历，从中大家可以想想张水华的吐槽，是不是只有不知感恩一种可能。 

写这篇文章时，我得先感谢领导。我因为身体较弱，加上是军嫂，从刚工作开始，就受到过蛮多照顾，现在已经多年不上夜班。要说年轻时，我还真是个换班频繁的人，除了一个人带孩子事情多，还要去部队探亲，因为贪心，不满足探亲假的天数，换的班可不比张水华少。另外，我还是个极具个性的人，有些不喜欢上的班，我也爱和人换。

我年轻时所在的一个科室，有个护士不在乎病假扣钱，经常在夜班前突然打个病假条，不知道她有没有送礼给护士长，我感觉护士长倒没有为重新排班生什么气，倒是把其他护士气得不行，因为她后面的护士夜班前移，本来七天中上两天夜班的变成六天上两天夜班了。

我那时还没生孩子，精力比较旺盛，常用白班和上面说的那个同事换夜班，这样白天可以多出空余时间去做需要做的事，这可把她乐坏了，为此还送了点东西给我，但是，后来每当她上大夜班，她就以身体不适或家中有事为由，让我用小夜班和她换。大夜班最辛苦，前半夜往往也睡不踏实，早晨还要等交完班甚至开完晨会才能走，拖班半小时以上是常有的事。把偶尔变成常态，我也不乐意，不过，在我不乐意之前，有些人表现得比我本人还生气，甚至还生上了我的气，遇到我有事需要换班都不肯和我换了。

同事之间的亲疏关系是不同的，谈得来的哪怕后来不在一个科室了，也会你来我往。我就有几个这样的同事，成了几十年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当年替我顶了一个班，我是非常感激的。那次我突发美尼尔综合症，早晨醒来天旋地转的想呕吐，可那天我这位朋友要带女儿出去玩，早就让护士长排了休息，接到护士长电话，她二话不说取消了陪女儿玩的计划，赶到科室顶上了我的班。

朋友替我顶班，既是对我的友好，也是对护士长的体贴，否则，如果她借口已经出发，来不及赶到医院上班了，别人又能说什么？

另有一次，周六我已经发了一天低热，忍着把班上完了，周日早晨体温升高，自觉无法再坚持，就给护士长打电话要求调休。过了十来天，一同事提醒我翻翻排班表，说按规定非夜班病假是可以拿积休冲的，（积休包括每个月没排完的月休、法定节假日和根据工作年限不同，5—15天不等的公休）但我休息那天排班表上写的是病假，病假要数倍扣钱，这事得和护士长要求一下。我情商较低，第二天当着很多同事的面问护士长怎么没给我冲病假，是不是忘了，护士长当即拉下脸来，说我休的是周末，不能用积休冲，我又傻傻地问别人怎么可以？护士长找尽理由强词夺理，我就和她吵了起来，一直闹到了护理部，护理部主任笑着对护士长说：“你看她跟林妹妹似的，你就疼疼她吧！”年轻时我非常瘦，只有七八十斤，主任一句玩笑话将这件事化解了。事后同事告诉我，我休息那天没有其他人可顶班，是护士长亲自从家里赶过来的，她可能本来安排了其它事，是黑着脸来上班的。 

这里要说明的是，我敢和护士长吵成这样，那是因为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风气。我刚工作时，护士长都是年长护士担任的，她们都像大家长，干活像牛马，遇事像母鸡护小雏，护士们对护士长都是既依赖又敬重，科室氛围都比较融洽；过了一些年，护士长不再论资排辈，说是让有能力的上，实际上也混杂了一些有关系的，这就出现了一些护士对护士长不服气，动辄吵到护理部的现象，而且还有了很多拉帮结派的事；再后来，要求干部年轻化，但也有一些年纪大的仍然可以当护士长，至于评选过程，我就不作评价了，反正风气变了，现在敢和护士长吵架的护士，尤其是年轻护士，应该是基本绝迹了。

下面再说说我怎么会因为不喜欢某个班次而换班。我不喜欢主班和责任班。主班需要处理医嘱和出入院手续，那时刚用电脑，我也不太熟练，有时医生把病历拿去写病程录了，还得四处去找病历，我觉得我的脑子不是太好使，上这班会让我手忙脚乱。责任班需要到病房里做宣教工作，尤其是我在产科工作时，一次恰逢爱婴医院检查，要求产妇都能背出母乳喂养十点好处中的大部分内容，可是有的产妇比较笨，真是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但有些同事偏偏喜欢上这两种班，因为主班多数时间坐在电脑前，不用拔针换水；责任班动嘴比动手似乎省力点。我在产科工作时，上治疗班需要为婴儿打卡介苗，可是出生一天内的婴儿，很多身上有滑溜溜的胎脂，卡介苗需要注射到皮内而不是皮下，婴儿的皮肤很薄，要打的剂量又只有0.1毫升，比较难控制，有些同事不喜欢上这个班，但我喜欢。还有护理班，要为产妇做会阴护理，生完孩子有很多恶露，即使戴着口罩都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有些同事比较讨厌，但我觉得能忍受。所以，我经常用主班和责任班换治疗班和护理班上，按理说，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也不影响别人，但我长期这样换班，也引起过护士长和其他同事的不满，因为有的人就是看不惯别人和多数人不一样。

我新到某科室上班的时候，恰逢护士长搞改革，要把一个新班次固定给两个人上，让大家报名，我看别人都不报，就傻傻地报名了，立即有同事责备我说：“这个班次是累是闲大家都不知道，只有轮流上才公平。这活要是累，你也会吃亏；要是闲，大家都会对你有意见。你以为别人都不报名是傻吗？你为什么要打破这种平衡？”

张水华在视频中说：“我不需要领导给我特别的假期。我只希望领导能够支持我周末调休。我们领导说你要参加比赛，（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是你自己的业余爱好。你要参加比赛你自己跟同事调班，同事愿意调你就去，同事不愿意调你就没必要去。”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水华是想把本来在工作日的休息调到周末使用。网上有人说张水华自私，谁都想周末休息，把周末都排给你了，别人怎么办？其实，并不是所有护士都喜欢周末休息的，因为周末没有领导突击检查，活也比平时少。首先是一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可以做得马虎些，甚至干脆不做，比如晨间护理。晨间护理就是把该换的床单被套换一下，把不需要换的重新整理下，床单的四个角一定要包得结结实实，然后把家属晚上睡的躺椅收起来，把床头柜上所有东西都收到看不见的地方，床头柜上只准留一个水杯，什么病人一时吃不下的早点、手机手表什么的，全不许放在看得见的地方。若是平时，还得担心离开后病人又把床单弄得松松垮垮，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放到明面上被护理部来检查的领导看到，周日可没这种担心啦！其次，如果是与手术相关的科室，周末没有择期手术，那得少多少事呀！

很多人把张水华说的话看作是她利用名气要求特权，但有没有可能是张水华要求自由调剂休息天的权利呢？如果张水华的领导可以说“比赛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休息自己和同事调，别人不愿意你就不必去”，那么别的护士长能不能说“姑妈死是你自己的事，姑妈又不是亲妈，只有死爹妈才有丧假，你要休息自己和同事调，别人不意愿调就别去了。”这种事虽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我是见过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品极差的护士长，她会因为自己的偏见对某个护士非常不顺眼，然后想尽办法搞人家，人家要休息，她不准假（要知道我们通常的规定是领导不准假就算旷工而不是员工没请假就算旷工），人家要换班，她把愿意和她换班上的人都排了无法分身的班。别的护士长一次排班至少排一周，她一次排两三天。张水华能够参加这么多次比赛，她的护士长最起码没像我遇到的这位护士长这么可恶。但是，江湖是复杂的，远不是非 “张水华不懂感恩”即“领导不近人情”那么简单，张水华换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我想到不懂护士排班特殊性的网民很可能会误伤到一个老实人时，我就感到我非写这篇文章不可，虽然写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但不写我心不安。

有人说张水华跑马拉松是赚钱的，可是，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坚持资本是万恶的理论吗？我听说很多国家员工请假是不需要向领导说明原因的，我觉得这种国际的轨我们也应该接一下，要知道，有些真实的请假原因是不方便说出来的，如果有人说了谎，请假后实际去作了个案我们又能知道吗？所以，何不忽视张水华请假或调休的原因而把焦点集中到护士到底有没有权利调休以及一年能调休几天上来讨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