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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电影《我的父亲母亲》

她哪里也不愿意去。她只喜欢看电影。只要看上一场电影,她就觉得病好了一大半。

深山来客

文/朱山坡

 

有一年夏天,洪水过后,镇上的人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背着一个耷拉着头的女人走进电影院。他们觉得很奇怪,迅速摸了一下情况。令人吃惊的是,中年人是撑船从上游的支流鹿江来的。一条简陋的乌篷船,窄小得只能挤得下两个人。蛋河很少行船了,因为湾多水急,十分危险,曾经翻过好几次船,淹死过人,尤其是洪水过后,河道更加凶险莫测。鹿江很长,很窄,满是水草,几乎不为人知,它的尽头是鹿山。对蛋镇上的人来说,鹿山既陌生又遥远,像传说中的地名。蛋镇没几个人去过鹿山,不仅仅是因为偏僻,还险峻,不通公路,是深山野岭,仿佛是世外之地。过去是瑶民住的地方,他们很少出山,现在已经人迹罕至。中年人自称从鹿山来,都把蛋镇人吓了一跳,那得经历多少艰险啊!

 

“我们大清晨撑船出发,晌午到达蛋镇,刚好赶得上电影。”中年人长得高高瘦瘦的,憨厚老实,脸膛比镇上的男人都白净,还显得比镇上的男人更斯文,“看完电影还得回去。船上有火把,还有猎枪。”

 

人们不知道中年人叫什么名字,或者他说过了,他们也记不住。他们都叫他鹿山人。背上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看上去鹿山人的妻子五官长得真好看,是一个美人的模样,很年轻,但身体不好,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主要是腿不好,走不了路,浑身没有力气似的。蛋镇上的人都替她担心,也很疑惑:费那么大的劲来到蛋镇,难道就只为看一场电影?

 

是的,鹿山人的妻子来蛋镇就只为看一场电影。那天,鹿山人背妻子进电影院后,随即出来了,蹲在海报墙墙脚下卷烟叶,一直在烧烟。烟很香,把电影院门卫卢大耳吸引过来了。他给了卢大耳烧了一卷烟叶,呛得卢大耳一边粗俗地骂街一边大声地叫好。

 

“你不陪老婆看电影?”卢大耳问。

 

“不陪。电影跟戏一样,全是骗人把式,我不爱看。”

 

“你对老婆真不赖。”卢大耳说,“烟叶也很好,我怎么从没烧过这么好的烟叶。”

 

“这是山里的野烟,遍地都是。除了电影院,山里什么都有的。”鹿山人把口袋里剩下的烟叶都送给了卢大耳。烟把卢大耳呛得涕泪横流。

 

电影散场,他赶紧逆着人流进去找他的妻子。然后,背着妻子匆匆往蛋河方向走。步伐仓促,似乎又去赶下一场电影。

 

后来,在镇上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一次鹿山人背着他的妻子来到电影院。每次都是,从蛋河旧码头下了船,鹿山人背着她赤脚经过碾米房,从四方井过来,沿着石板路,穿过肉行,来到电影院外,在海报前驻足一会,看看今天放什么电影,然后去售票口买一张电影票。电影快要开始了,鹿山人把妻子背进电影院,安置好,便出来,决不偷窥一眼银幕。电影散场了,他进去把妻子背出来,往河边走,上船,离开蛋镇,从不过多停留,更不在镇上过夜。卢大耳和鹿山人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卢大耳掐过时间,鹿山人从不在电影院里多待一分钟,他出来后,有时候还跟卢大耳边烧烟边攀谈一小会。卢大耳知道,鹿山人不看电影其实是为了省钱。他的衣服补丁很多,补丁的颜色各不相同,看上去实在有点寒碜。他还自带了干粮,烤红薯或南瓜饼。镇上的人都同情他,实际上也是担心居住在鹿山的人:在深山里,他们靠什么为生呀?靠什么养活孩子呀? 

 

人们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主要在那女人身上。后来他们都知道了,鹿山人的妻子病得很重,危在旦夕。这让我们感到异常吃惊。但鹿山人似乎习以为常了,远没有他们揪心。趁她看电影之机,鹿山人从船上取下一些山货,竹笋呀、木耳呀、山药呀、干果呀,还有兽肉什么的,卖给镇上的人。“山里人不容易,能帮就帮吧。”大伙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十分热爱,但也呼朋唤友把它们都买了。鹿山人千恩万谢,然后飞跑去卫生院买些药。药不多买,鹿山人说,山里什么草药都有,什么病都能治,买点西药主要是为了应急。

 

鹿山人的妻子得什么病,大伙都慢慢看得出来。严重贫血症,根治不了,而且会越来越严重,慢慢地,最后死掉。有人说,像这种病应该往北京、上海,至少得往省城的大医院送治。可是,哪怕是把鹿山卖掉,鹿山人也筹不到那么多钱啊。他就只能按山里的医道医术和药物治疗。这也没什么不对,很多城市里治不好的病,在山里却能治好。因此,大伙也没有责难他,只是觉得他可怜,他的妻子更可怜。

 

“她哪里也不愿意去。她只喜欢看电影。只要看上一场电影,她就觉得病好了一大半。”鹿山人说。

 

见过鹿山人妻子的人都相信鹿山人说的话是对的,因为他们发现,从电影院里出来后,鹿山人的妻子原来苍白的脸竟然变得有些绯红,耷拉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尤其是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变得像野草叶尖上闪亮的露珠。甚至,她要尝试着双脚踮地走路。电影真的有神奇的疗效。然而,未必每一部电影都是一剂良药。有一次,看了香港电影《胭脂扣》,从电影院出来,她在鹿山人的背上两眼发直,披头散发,哭得像山猫一样。鹿山人一边安慰她,一边往河边飞奔。好像是,若慢一点,她便要断气了。

 

如果不是为了看电影,鹿山人夫妇是不会千辛万苦撑船来到蛋镇的。鹿山人自己说,他原来也不是鹿山里的人,是从他曾祖父那代才从武汉搬迁到那里的。曾祖父是武汉最有名的戏子。有一天,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来听他的戏,迷上他了,连听了一个月。跟戏里一样的是,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山盟海誓、众所周知之后,曾祖父才知道她竟是一个北京王爷的爱妾,但已经无法回头,只好带着她一路逃奔。辗转无数地方,才最终在鹿山安定下来。只是,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再唱戏,做普通人。鹿山人没去过大地方,来到蛋镇也不愿意过多抛头露面,低调而谦卑,办完事就离开,好像跟他的祖宗一样,还坚持隐姓埋名、小心谨慎地生活。

 

卢大耳知道许多鹿山人的秘密。经过卢大耳的传播,秘密便成了公开的消息。卢大耳说,鹿山人的妻子身世也很复杂。她是来自武汉的知青。来到鹿山前,她的父亲跳进长江不见了。来到鹿山后第二年,她患贫血病的母亲也死了。鹿山来了十一个知青,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留了下来。武汉没有亲人了,她不愿意回去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鹿山人好上了。

 

从神态和动作就轻易看得出来,鹿山人和妻子十分恩爱。从河边到电影院的路上,鹿山人不断地转过头来问背上的妻子:累不累?饿不饿?晕得厉害吗?妻子每次都是做出否定的回答,还不时给鹿山人擦汗,轻轻摸他的脸……蛋镇人把鹿山人当成了楷模,不少平时经常争吵的夫妇自从见识鹿山人之后竟然变得相敬如宾。蛋镇人还把鹿山人夫妇当成了客人,每次见到他们都主动凑上去,问鹿山人:这次又带什么山货给我们?他们对山货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一抢而光,扔下来的钱让鹿山人感到既惊喜又不安。而他们更关心的是鹿山人的妻子。

 

电影还没有开始,她就坐在电影院墙脚下等待。他们围着她嘘寒问暖,有时给她递上一碗热粥,一杯热开水,或者一根冰棍。还有人给她塞人参、鱼肝油、麦乳精甚至雪花膏,被她婉拒了。有一次,鹿山人上船离开了,走了好长一段水路,竟然又折返回来。因为妻子才发现有人在她的布袋里塞了名贵的山东阿胶,她坚决要物归原主。可是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塞的,大伙都劝她收下,补补身子。但她一再拒绝,决不肯接受。鹿山人很焦急,最后把阿胶交给了老吴,请他代转交原主,她才同意回家。

 

“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鹿山,除了电影院,什么都有。”她苍白的脸上一边是歉意,另一边是感激。

 

这天晌午,鹿山人背着妻子又来到了蛋镇电影院,却在海报墙上看到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台风将至,今天不放电影。妻子难掩失望,立马瘫软在鹿山人的背上,用力扯他的耳朵,责怪他来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来就不会错过电影。鹿山人不断地解释安慰。他的两只耳朵红彤彤的,都被扯裂了吧。街道上的人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台风正疲于奔命,顾不上他们,只是匆匆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就算了。

 

鹿山人背着妻子要走,却被妻子阻止了。

 

“我要看电影!”妻子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鹿山人说:“台风要来了,今天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赶紧回家吧。”

 

妻子说:“可是,我们比台风先到呀。”

 

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我们再来。”

 

妻子说:“你害怕台风呀?你害怕回不了家呀?”

 

鹿山人沉默了。谁不害怕台风呀?台风来了,摧枯拉朽,地动山摇。还有暴雨、山洪,猛烈得惊心动魄。

 

妻子从鹿山人的背上挣扎下来,扶着墙挪步到电影院正门,伸手摸了摸“蛋镇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变得莫名的哀伤,竟掩面低声地抽泣。

 

鹿山人吃惊地问:“好好的你为什么哭?”

 

妻子说:“我心里的悲苦,像台风,像鹿江,像山洪暴发。”

 

鹿山人知道妻子内心的悲苦,但她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平时,她从不埋怨,也从不哀叹,心里最难受、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是对鹿山人说:“我想看一场电影。”于是,鹿山人连夜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出发。这一次,本应该是昨天或前天出发的,但因为要收割最后的一亩庄稼推迟了。

 

鹿山人也黯然神伤,向妻子保证说:“台风过后我们还来看电影,一个月看两场。”

 

妻子说:“我不等了,等不及了……我等不到台风过后了。”

 

风似乎越来越紧了,天空中的云朵也变得慌乱起来。鹿山人不知道怎么说服妻子,只是俯下身子,试图让她爬到他的背上,然后回家。可是,她固执地拒绝了。鹿山人尝试性地去背她,被她推开了。鹿山人站起来,要抱她。她躲闪开了,双手抚着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号啕大哭。那哭声就是山洪暴发,悲痛欲绝。后来镇上的人回忆说,这辈子从没有听到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孟姜女哭长城,电影院都快被她哭塌了。路过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劝慰她。

 

“台风马上要到了,电影院没人上班了,连学生都放假回家了。”

 

“只是少看一场电影嘛,又不是世界末日。只要电影院还在,就还会有电影看。”

 

“台风过后,你可以连看三天电影。住我家里,管吃管穿,要住多久都行。”

 

……

 

可是,谁也无法劝止她的哭。不是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一个内心悲苦的人在宣泄。鹿山人和大伙都束手无策。这样哭下去,对本来就病弱的她会雪上加霜。

 

这个时候,电影院院长老吴从电影院走出来:“这是哪个龟孙子贴的告示?”一把撕下自己亲手贴上的告示,对鹿山人的妻子说,“今天照常放映!”

 

鹿山人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用哀求的眼神将信将疑地盯着老吴。老吴让鹿山人背起妻子跟着他走进电影院。不一会,电影院里便传出片头曲的声音。

 

鹿山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兴奋地告诉大伙,真的放电影了!你们也进去看呀。

 

电影院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售票员,守门的卢大耳也不见踪影,但大伙只是侧耳倾听,没有谁趁机混进去。他们都明白,这场电影是老吴专门给鹿山人的妻子放映的。在蛋镇电影院历史上,这是头一次免费给一个人放电影。可是,没有谁说阴阳怪气的话。

 

鹿山人在电影院外头蹲着,独自烧着烟叶。他们走过来,心照不宣地摸摸他的头,然后默默走开。不断有女人过来叮嘱他:“电影散场了,你带她到我家吃碗热鸡汤再走。”她们不厌其烦地给他指路,哪条街哪条巷。鹿山人一概答应,反复致谢。女人们发现,鹿山人满脸疲惫,更瘦了,明显苍老了许多,不禁叹息:“他怎么还背得动自己的女人啊!”

 

这次,鹿山人始终没有离开电影院一步,一直到电影院结束,传来片尾曲的歌声,才进去把妻子背出来。

 

鹿山人的妻子脸上的绯红色更加明显,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亢奋。她在他的背上仍兴致勃勃,热泪盈眶。那是电影带来的泪水。鹿山人觉得今天的电影很好,妻子看开心了,心里感觉特别幸福。

 

老吴对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欢迎你们再来看电影。

 

鹿山人对老吴千恩万谢。他的妻子眼含泪水,频频点头向老吴表达谢意。

 

老吴像一个老父亲,抬手轻轻地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今天特别漂亮!”老吴慈爱地赞美了她。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它们攻打着电影院的窗户。上次台风攻陷放映室,砸毁了一台放映机。老吴不敢掉以轻心,转身跑回电影院。

 

鹿山人以为妻子同意跟他回家了,可是,她说要去照相馆,“老吴说我今天特别漂亮。”

 

“时候不早了……”鹿山人说。

 

妻子说:“反正每次都要点火把回家的。”

 

“台风来了!”鹿山人伸出一只手去捕捉风,感受到了异样,焦急而不安地说。

 

妻子说:“死都不怕,我还怕台风吗?”

 

鹿山人只好改弦易辙,去往国营照相馆。

 

这是蛋镇人最后一次见到鹿山人和他的妻子。这次台风过后,多少次台风过后,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

 

老吴有点想念鹿山人。他断言,鹿山人永远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蛋镇看电影了。可是,当别人问“为什么”时,他只是摇头,叹息,不愿意向大伙解释。

 

有人猜测说,洪水过后,是不是鹿江河道阻塞,行不了船?

 

也有人乐观地估计说,可能鹿山也有了电影院,比蛋镇电影院更宽敞更坚固,还免费,即使台风来了也不耽误看电影。

 

还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鹿山人可能带妻子去武汉治病了,只有大医院能治好她的病。

 

但就是没有人愿意说出那句话:鹿山人的妻子或许已经离开了人世。

 

……

 

有一天,国营照相馆在玻璃橱窗展出了一幅32英寸的大型彩色照片,装了金色的边框。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橘红色的旗袍端坐在黑色的椅子上,秀发及肩,脸色绯红,面带微笑,双目炯炯有神。

 

“多漂亮的女人啊!像《胭脂扣》里的如花。”

 

不少人乍看以为真的是演员梅艳芳饰的如花。但眼尖的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照片上的人是鹿山人的妻子,当然,也看得出来,是化了妆的。国营照相馆的人说,鹿山人说好台风过后来取照片的,但两年多过去了,仍不见有人来取。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张照片都好得无可挑剔。后来,它一直摆在橱窗里,已经成为国营照相馆的广告。

 

镇上见过鹿山人妻子的女人,有时特意路过国营照相馆,就为瞧一眼她的照片。常常有人在照片前驻足良久,一言不发,仿佛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惋惜和哀伤使她们的脸不堪重负,才默默走开。

本文原载《芙蓉》2018年第5期和微信公号“芙蓉”,经《芙蓉》和作者授权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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