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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先生 图源网络
 
记何兆武、何恺青先生
文/菊子
 
在网上读到一篇纪念文字,提到了何恺青教授:“西雅图有一位八十九岁的女教授何恺青,清华大学毕业,现在还在写作出书。她的作品充满青春的活力,你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写的。”
 
这是一位与我从未谋面,却在我需要的时候为我伸出过援助之手的老人。何恺青依兄弟姐妹排行时,称何兆南,随夫家姓时,叫Nancy Wong。她的弟弟何兆武,是我当年在清华工作时结识的学术界前辈。
 
初次见何兆武,是决定去清华之前,挨门拜访各位“先生”的过程中。也怪,当时对德高望重的教授们便称“先生”,有些人还抗议,说这么叫还不如叫教授或老师恭敬,因为旧时候,“先生”是同辈们的互称。不过,我在清华的时候,“先生”还是很带敬意的,因为被称“先生”的,也就是那么两三位。除了何先生,也就是钱穆的儿子钱逊和研究中共党史的刘桂生了。
 
第一次见何先生印象最深的是,和他谈话的时候,他没有使用任何让人想起“联共布党史”的词汇。还有,我起身告辞的时候,我感谢他,他倒说,和你们年轻人谈话,学到很多东西。
 
何先生的成就主要是翻译西方思想史哲学史的名著,都是康德、黑格尔、卢梭、边沁、洛克这样的名家,且文种包括英、法、德三种,每一本译著都是国内的权威。除此之外,他还著有多本中西哲学史和中西文化交流的专著。
 
现在想来,当时自己二十郎当岁,以为高校是象牙塔,可以继续做自己自命清高的白日梦,实在是幼稚可笑。一上班,就面临着“直面现实”的问题,还要调节自己对人对己的看法。对何兆武先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当时我在教工宿舍有一个床位,每次去学校,就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课题去请教何先生。宿舍里没有电话,每次我都是估摸着晚饭时间过了,就骑着车去他家。每一次先生又那么客气,还总是感谢我,说年轻人让他学到新东西。我肯定还真信了,不然哪里还有那厚脸皮,一次又一次去他家里打搅。
 
后来,赶上出国潮,我便加入了托福GRE大军。考试一路顺利,后来就一切不顺利。先是文科拿全额奖学金比较难,后来又是教委和清华限制年轻教师出国。和何先生谈起,他居然主动提出请他在美国的二姐何恺青为我提供经济担保。而且,两周后,还真的就给了我她寄来的担保书。后来清华又不允许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教师来美国,我便改道去了英国,但至今想起何兆南先生的担保书,我便觉得那是一份还不清的人情债。
何兆武先生 图源网络
 
我在英国的时候,决定将导师诺亚·卢卡斯的《以色列现代史》翻译出版,因为何先生是翻译界权威,我自然就想到找他帮忙。心下很不好意思,一是先生忙,二是自己未免太功利,三是,毕竟自己不是他的嫡系学生,他根本没有义务扶持我这个后进。忐忐忑忑写了一封短信,没想到马上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上说我的选题很好,他已经推荐给了商务印书馆。先生的信一如他的人一般谦恭儒雅,竖体的文字,也一如先生的为人,清秀遒劲,静水流深。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是站在他肩膀上了,他的名望帮我敲开了商务的大门。
 
我到了英国之后不久,何先生也到了欧洲,在德国的海德堡大学作访问学者。期间,他写信来,说他翻译过无数英伦哲人的著作,欧洲也去过许多次,却从来也不曾去过英国。这次想趁在德国之便来英国一游,也了却一下他这个“Anglophile”的心愿。我找我牛津的导师帮忙,给何先生发了邀请信,以便让他去柏林签证。不久即收到他的回信,说最近小恙,海德堡离柏林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再等一等了。
 
我后来又决定离开牛津,转往美国继续求学,中间许多忙碌,就没有顾得上和他联系。来到美国,首先便想到打电话给他的姐姐何恺青。我们谈起何兆武先生,她说,后来他终究也没有去成英国,因为他在德国期间,何夫人在国内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好像头脑也不很清醒,何先生便决定提前回国。我当时就觉得十分遗憾,现在想来,如果欧洲早点实现一体化,我们即便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也只需其中一国签证即可以在整个欧盟自由往来,先生当年就不会留下那份遗憾了。后来他终于找到机会拜访英国,令我十分欣慰。
何兆武先生赠送作者的《社会契约论》
 
何夫人是旧式妇女,很是羞怯,每次我单独拜访,或是和别人一起去拜访何先生时,她总是低着头,很简短地打个招呼就走了。我现在觉得很内疚,在美国习惯了,再好的朋友,见面都要先安排好,以免打搅别人生活。在国内时一是没有这个习惯,二是利用了何先生的随和谦恭。有灵感了,或是心情不好了,动不动就往他家里跑。我要是何先生何夫人,早该有怨言了。看他们的生活,我很感动,何先生是喝西风吃西风的文人。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光是西方古典音乐的唱片、唱盘就摆满了一面墙的书架。何先生和夫人夫妻俩几十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着实令人钦佩。
 
从前读书的时候,往往遗憾,中国文人入世太深,忧国忧民的时候,觉得天下之大,摆不下一张课桌,于是大家都去革命。我于是常常感慨中国传统学术的断层和传统文人文化的断代。然而,想起何先生和他那温和的笑容,我就觉得,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先生也还能洁身自好,还能古风犹存。可见,人格的力量是无穷的,中国的文脉,也还是没有断掉。
 
如今,我也改行了,忘记了从前许多令人夜不能寐的思索和探讨,每日忙碌的,也不过是柴米油盐,上班下班。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并没有秉承天命,碌碌无为一生,有相夫教子的乐趣,也是人生之一大幸。然而,夜深人静之时,总也免不了惭愧,不敢想起我这一路来接受过的良师、益友、亲朋、家人的鼎力相助。最怕的,就是离开人世时,欠人的,比人欠我的多。自己身上背负着重重的人情债,也只有善待他人,哪怕是陌生人,才能够减轻些许。
何兆武先生赠送作者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
 
每次回国必在北京停留,每次在北京停留,必去清华园拜访何先生。2020年本该回国,本该再去看望何先生,谁知疫情阻隔,竟无缘再见。
 
于是便庆幸上次失礼:我事先打电话,约好了12点钟左右去看望何先生,阿姨说,这时候他正好吃完午饭,准备午休。未料赶上堵车,我到时已经有些晚,我便犹豫,是不是最好不要去打搅先生休息。阿姨却说:没有关系,你进来。
 
何先生已经坐在床上,还是那间拥挤简陋的房间,墙上还刷着几十年前那种绿色油漆,桌上书架上都堆满了书和CD。镌刻在我记忆中的,便是他脸上那永远儒雅谦和的笑容。
 
作者简介:
 
菊子:武汉人,燕园学子,北美码农,个人微信公号“菊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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