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图源网络
努力活着,也值得敬重
文/青禾
书桌上有盆吊兰,阳台上也有一盆。花钵很精致,应该最初不是养的吊兰。但我已经忘记它当初来到我家时是长的啥模样了,我似乎一直在刻意忘记它。
但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不去想,因为有个姑娘选择协助死亡,大家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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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花盆是跟我同事二十年,又做邻居近三十年的朋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送给我的,她那时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些花儿。
她去世快两年了,那时她患肺癌刚好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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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应该活得更久,但因为她复发时是2019年底。肿瘤医院已经安排她过完春节就去住院治疗,却遇到疫情。
武汉是首发地,每天都在死人,各种各样的病人。大部分是新冠,也有基础疾病没法就医的,确切知道的是一个需要透析的肾病患者自杀。
H姐因此也被一再拖延,因为连肿瘤医院也被用于收治新冠患者。
这样一直被拖延了整整半年,要知道她不是始发,而是复发啊,十万火急!!
我们都为她担心,她弟弟每天给我转发官方公布的新冠数据,分析峰值,回落,清零,如同迷恋股市时,分析那些K线。但这些盼望毫无意义,人终究拗不过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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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2002年单位例行体检时发现肺部问题的,那时我已经调到新单位,但还是住原单位宿舍。她从七楼下到六楼我家里,给我看体检报告,说也许是结核。
我当时很着急(我一向是个急脾气)有点想骂她,但还是忍住,只是催她立即去协和医院,一天也不能等。因为她说头年体检就有疑问,那时体检都是拍胸片,ct做不起,所以判断困难一些。
她第二天就去协和医院做了ct,并马上被收治。
我去看她时,手术已经过去几天了,转到了普通病房,她比我想象的状态要好。
而那时,我心里是有很浓重的阴影的。因为这之前,单位已经有好几个肺癌病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似乎是各种癌症高发期,我们单位癌症发病率达到恐怖的百分之十几。
那几个肺癌病人中,有的选择了手术,但还是不久就走了,亲人于是很怀疑手术。有的就不选择手术,但也走了。
那时没有微创,肺癌手术创面很大,要把半边前胸骨都揭开,这是她恢复后给我看的,把我吓得要命。
手术后的她说话都很吃力,只有脸上的微笑安慰到我。她家人给我介绍了病情,说是高分化啥的,我听不懂,只是望文生意,更不敢多想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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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她又转院治疗,我没去那个医院看她,总觉得那里的气氛让人压抑。但给她打电话,总感觉她情绪很好,即便那些吐啊,掉头发啊,她说起来并不沉重,甚至还开几句玩笑。
治疗结束后回家,好像还长胖了。并且就看到她开始打扫她那一层楼梯,在转角处用那种大缸种了一株葡萄,还有好几种花草。
她领我去看阳台,更是安排得错落有致,没有一点闲处,却又并不拥挤。还有客厅的整面大窗户下,沙发的茶几上,都是精致得我不知道名字的花草。
仔细瞧,花盆里收拾得极其干净,没有一棵杂草,用的都是那种黑色松软的腐植土。这让我很惊叹,也很惭愧,我也是爱花的人,却总是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恣意张扬,与杂草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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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八层楼并没有电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养花的土啊,肥啊,花苗树苗啊搬上来的,估计家人帮忙吧。
她养花越来越精细,慢慢地,草本基本换成了木本,小盆换成了大盆,还有修剪得有模有样的盆景。尤其那盆腊梅,枝干遒劲,花朵密集,造型优雅。柠檬,石榴,梨子,葡萄等等,都结果了,她不摘,放在树上看。偶尔也在朋友圈里晒。
好像不知不觉,她就越过了五年,十年,十五年。我们都已经忘记她是个病人了,楼上楼下的串门打牌,争得面红耳赤。
她还很会做饭,有时串到她家里去蹭一顿,她不厌其烦的告诉一些方法,我却一个也没学会,她就把她做好的给我送下来。
2020年的半年拖延,对她是致命的,她却没有怨怼,更没有仓惶,在满城笼罩的死亡气息中,她只是耐心等待。
等到入院再检查,已经转移了,手术不再可能,她接受了化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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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反复住院,只能在她出院的间隙去看望,这次是真的呈现出病态:廋弱,气力不足,只有平静的微笑一直还在。
那些花儿也一直在养,搬不动了,侄儿给她做了个拖车,冬天有些花要从阳台拖到客厅避寒,春天又要拖出去。
以为像第一次一样,以她的毅力和开朗还是会恢复。但有一天给她打电话,感觉声音嘶哑,赶紧问她病情,她说又住院了,这次可能扛不过去。说时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总是像在说他人的事情。
我于是再去医院看她。就是那一次,她说要把几盆最好的花儿送给我。我因此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我答应下来,我隐约觉得,那些花儿就是她生命的延续。
很快,她家人就开车送过来她亲点的几盆,那时我还盼望只是帮她养护,总有一天会给她还回去。
可是,没几天,她家人发来微信,说她过世了。且没有常见的那种疼痛,也基本没有断食,更没有任何抢救,就是很安详的走了。
她一直很爱干净整洁,妹妹于是在她身子还软和时为她全身抹洗了一遍,换上她指定的衣服,然后由红十字会将她接走。
她在很多年前就签订了捐献遗体的协议。
H姐过世后只在家里设了灵堂,那天去祭拜她时,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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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一直乐观对待病痛,但我也知道那时候,她同样遭遇《我不是药神》中那些困境。
记得她给我说,一万多的药实在吃不起,九十年代单位是全部报销的,现在却一分也不报。她打了申请,也没有下文。亲戚们也在不断地无偿资助,但她不忍心啊。
我着急的说,你一定要吃贵的,钱我来想办法。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因为那时,我原单位已经有几个年轻同事辞职创业,且做得非常好。以我们过去在单位共事的感情,还有H姐当时做财务科长的正直,我想他们一定会伸出双臂。但她根本没让我说就断然拒绝了。
那时癌症药价高企,企业职工医疗和养老保障基本是杯水车薪,社会上的众筹也没有开始,遇到每次买药一万多的情况,没有谁能够长期承担。
但她始终没有泪,她不仅接受疾病,也接受所有的冷漠和不公。
我想,要是那个年代社会更公正一点,2020年的封控更兼顾其他重症病人一点,她或许还能坚持几年,不幸都被她赶上了。
她只能在重重压力中,不屈服,不放弃,也不刻意追求生命的长度,到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时,平静的走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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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因为沙姑娘的生命观,引起大家热烈讨论,我尊重每一种观点,因为那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高低对错之分。
只是我又想起了这个与疾病抗争了二十年的同事,她的不屈服同样让我铭记。
也想起来一个在上世纪末得了肝癌的长辈,他在同济做过手术后,几乎每年复发,但他始终很乐观。甚至第二年复发在同济住院时,我去看望他,他还开玩笑说,你没想到吧,今年我肝上长的是一串葡萄。
他也是抗争了二十年,最后居然在家里去世,头天晚上还吃了晚饭。不过,那年春节时,他就让儿子做好准备,说他可能熬不住了。可见他的熬自己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他从来是默默的扛住。
这也是一种生死观,我敬重他们!
惭愧的是,那些花儿,那棵H姐最中意的腊梅,都在我的手里不知所踪。幸亏花盆还在那里,那上面有曾经的主人留下的期望,花盆里也在继续着活泼的生命,虽然只是兰草。
作者简介
青禾,退休70后。个人公号“溪上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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