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四句,不值得肯定的只有第3句
文/海北尬生
横渠四句能够吵到今天这样我倒也有点儿没想到。这起事儿的起因是董宇辉在直播中引用了这4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结果遭到了聂圣哲的严厉批评,最核心的就是说它“假大空”。
我当然谈不上特别喜欢这4句话,具体的原因再往后会展开,但是我觉得像聂那样说它“假大空”多少也有点过。这只是一个目标,而提出一个目标,真的一定要附带着提出详细的解决方案吗?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有点过分。比如说周恩来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聂先生总不至于问他“中华怎么崛起,读哪些书能让中华崛起”之类的,不说出来个所以然来就不放过去吧。
对我而言,横渠四句当中有三句都没问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唯一看不惯的就是那句“为往圣继绝学”,也正是因为这一句才拉低了我对这4句话的总体评价。
问题就是,为什么要“为往圣继绝学”呢?更重要的不应该是“为后世开新学”吗?
首先要提的就是,张载写出横渠四句,其实并不是没有个人情感色彩在里面。他写出这4句时,正值王安石变法的高潮,而张载偏偏是一个典型的守旧派。所以他在这里说“为往圣继绝学”,就包含着复古保守的主观情感在里面。他要表达的是对古人而不是对当世的人的崇拜,也是在表达对王安石“绝”学的不满。
张载像 图源网络
所以说看到这4句话,应该明白说话的人后面的动机,以及他个人的主观情感。如果能知道并认同这种主观情感和动机,那就还好,但如果不知道这后面的复杂因素,单纯是因为这是古人说过的话就去膜拜,那也是一种盲从。
还有就是“为往生继绝学”这话本身。
中国古代的正统思想长久以来一直是儒家思想,而基本上儒家思想有多久,儒家思想里面复古、崇古的思想就有多久。这种崇拜在很大程度上是盲目的,比如孔子说周礼“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他却根本没考虑过周朝的周礼,实际上是和周朝的分封制和宗法制紧密结合的,是互为表里的一套体系。那既然他所处的春秋战国时代分封制和宗法制已经开始解体,在后面的封建时代也不可能恢复,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强行试图恢复周朝的礼乐制,就像是想让一棵被挖掉树根砍掉半截的树继续存活一样。孔子之后,除了个康有为怀着变法的目的写了一本《孔子改制考》,认为他是个改革派而非保守派,其他人都不是这么想的。
不过和后代的儒生比起来,孔子其实还是很理性的。他后面的儒生已经把孔子捧到了一个很高的被崇拜的位置,觉得他是“大成至圣”,不可超越,那既然如此后面的人的水平肯定不如他,于是今人不如古人就成了铁证。同时他们也相信了那些对于古代过于美好的叙事,比如觉得尧舜禹真的是禅让——实际上如果详细的看史书,即使是在后世已经大量美化的史书里,政变的气味仍然在,比如舜和禹都放逐乃至处死了一批大量先帝留下来的老干部。所以他们动辄感叹“人心不古”,却没怎么考虑过这个“古”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的那么美好。
等到到了红楼梦写成的那个时代,这种风气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当然这也有一些客观的现实因素在,比如清朝的文字狱营造了一种糟糕的舆论环境,既然写新的东西有触碰法律的风险,那就不如老老实实的念经史子集,只去讲述先人的观点更四平八稳。凡此种种,最终就形成了红楼梦中的那句经典台词:“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这是贾宝玉去给大观园提匾额时说的。这样的观点用在做学术上,当然就是要“为往世继绝学”,而不是“为后世开新学”。
可是这话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新旧其实是相对的、辩证的,你说某个东西很“古”很“往”,那只是相对于他们以后的东西而言,相对于那些诞生在它前面的东西,这就是新鲜的事物。比如说儒家都认为孔子是不可逾越的高峰,但问题是孔子对于我们这些在他以后产生的人来说是“古”,对于比他更早的人,比如尧舜禹乃至老子,都是“新”。那些今天被当做“古”推崇的东西,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都曾经是“新”,所以要是非得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并且真的严格执行的话,那那些被推崇的“古”其实根本就没有诞生的可能。杂文家陈四益先生曾经写过一个短篇:某人让自己家的女眷仿古,结果这些人都赤身裸体穿兽皮遮羞。当然要真是较起真,恐怕这都不叫古。
孔子像 图源网络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学”能够被认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真的有现实上的意义,能够对现实起到正面的积极的作用,但是我们要知道一个学说,一个理论能够被应用,都是要有其背景的。比如说我们前面提到的礼乐制,在分封制和宗法制都能正常运作的西周初年,它确实能够起到积极的作用,而在孔子活着的那个年代,就显然不可能了。类似的,牛顿的那套经典力学理论对于他的年代是可以正常使用的,因为当时只探讨宏观低速的场景,等到到了爱因斯坦的时代,需要以光速为单位开展研究,就需要相对论;需要开展分子原子层面的研究,就得找量子力学了。
在社会上,这样的条件很大程度上就是时代的背景:经济环境、生产关系、政治格局等等。因此古人能用的东西并不意味着能够照搬到我们今天的人身上,除非我们认为世界是机械、静止而且一成不变的。背景不一样,条件不一样,就意味着需要有不同的解决方案,也就意味着需要有不同的学说。对于亚当斯密的那种经济条件,自由放任的经济学就是好的学说,但再发展发展,就到了凯恩斯主义的那种宏观调控的时代了。他俩究竟谁对谁错?答曰未必是对错的问题,是在各自的时代就需要各自的学说。
所以为什么要“为往圣继绝学”呢?不是说这样做不可以,而是说这实在是不能成为一种最高最终极的目标。重要的永远是要找新学,真正能解决既有和当下乃至未来问题的新学。往圣的确是高大的圣人,但毕竟他们不可能复活,我们现在就需要继续过好我们的日子。我们要推出某种学说,也不要单纯是因为它古或者新,而是因为它能真正解决我们的问题。
只可惜这样的观点,我们回过神来实在是太晚了,直到新文化运动,这样的观点才在知识分子中有了一定的共识。也直到新文化运动,我们才真的彻底的开始批判这种复古的观点。说的最尖刻的还是鲁迅:“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
我们当然过去经济上曾经阔气过,但那也是相对于过去的阔气,唐朝整个国家的GDP放在今天,恐怕一个省、市都能轻松的灭掉它。至于政治上的阔气,鲁迅曾经说过“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那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坦诚的承认“未曾阔气”,只能要革新,不在想什么“为往圣继绝学”,而该去想“为后世开新学”了。
作者:海北尬生,因其尝求学于北海之北,每不顾环境而放尬言,故起此名也。喜航天,爱读书,本学理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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