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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我的青杠岭 

文/冯川

今儿突然想外婆了。一直想写写她。但总感觉对不住她,外婆去世之后,我总有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负疚感。所以几次提笔想写,总感觉心里发虚。

外婆不识一个字,从楠竹乡大面场的冉家,嫁到了龙孔乡青杠岭的秦家。据母亲讲,外婆嫁过去时,外公才十三岁,外婆要年长外公五六岁。外婆一生为秦家生育了五个子女:大姨、母亲、舅舅,四姨,幺姨。另外还夭折了一两个孩子。

印象中,小时候过春节,我去过几次外婆的娘家。那时候外婆的父亲,我的男祖祖还健在。外婆的母亲在她几岁时就已去世了。祖祖跟着他唯一儿子——外婆的弟弟,我叫舅公,一起生活在大面场。外婆还有几个妹妹,到底几个我不太清楚,好像有两个嫁到了邻近的忠县蒲家场,还有一个嫁到了我的老家——廖家沟。不知为什么,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春节去外婆娘家,外婆好像就从未一起回去过。我只是跟随母亲和舅舅等一起去。记忆中,过春节在外婆家也从未见到过她的兄弟姊妹,见到的都是来给她拜年的侄男侄女——母亲的表兄妹。难道外婆自从有了我等孙辈,她要主持的家务太多,要喂家里的猪羊,去不了?抑或是外婆根本就无暇思念她那大面场的娘家?

大面场,那可是外婆生她养她的地方啊。那里有她的父老双亲,有她的儿时玩伴、待嫁前的闺蜜,有她漫山遍野的足迹,有她……难道她就一点不想这些?反正从小到大,我从未听外婆讲过,关于她的家乡她的朋友她的过去。外婆有过朋友吗?我不敢想象。好像她的五个儿女和十多个子孙,就已是她的整个世界,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是外婆的第一个孙子,从小和她一起睡,从小在她的背上长大。所以我独得了外婆全部的爱。外婆从未打骂过我,有好吃的总留给我。我的调皮偶尔实在让她生气了,也最多嘴里嘟咙一下:你这个荒东西,荒东西。而她的眼里看不到一丝丝愤怒,只有满满的疼爱。

外婆的善良,有一趣事记忆尤为深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外婆家有了村子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每到晚上,家里就挤满了村里的乡亲。电视放在陶屋上的木楼卧室里,因人太多,木楼弯曲了好几公分,大有折断垮塌之势。外公骂骂咧咧要求出去一些人。可谁愿意离去呢?没有一个人高风亮节。外婆于心不忍,劝住外公的咆哮。她喊了几个年轻人跑下楼去,搬来几根粗圆木棒,从陶屋下支撑住了木楼,让大家继续把电视看完。当时放的电视剧好像是《陈真》。此后,为了安全起见,外公把电视从木楼卧室搬了出来,放在了卧室外面的石地小客厅。

外公是一乡村大文人,自编自书了一副对联挂在墙上。左联:室内能观全球景,右联:窗外可闻美歌声。横批:心情舒畅。平仄对仗还像那么回事。

青杠岭,一条小河静静从它身旁流过。不知它流经了多少年,也不知它饱经了青杠岭的多少雨雪风霜。就连它的正式名字,我也一直不知道。或许是忘了?

小时候,我常在这条小河里洗澡。每年的寒暑假,父母都会送我去外婆家度过。我从不帮外婆干农活和家务,每天只跟着院子里的小孩疯玩。他们去坡上割草,我就跟着去捉蚱蜢;他们去河边放牛,我便跟着去洗澡。为何说是洗澡?因为那时我还游不起泳,只能在那条小河里去泡一泡,最多还胡乱地扑腾那么几下。

有一回,我一个人光着屁股,在小河流经的一个小水潭的沙滩上一会儿玩沙,一会儿去它的浅处扑腾戏水。儿时外婆家院子里的我最好伙伴——向阳,在溪边割牛草。我是死皮赖脸缠着他去的,他要大上我好几岁。对当时的情景记忆尤深,绝对终生不忘。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一轮火红的夕阳挂在天边。它好像快撑不住了,就要落到山的那边去。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有了丝丝凉意。我打了个寒颤,寻思着再去水潭边“拱”一圈,然后穿衣服跟着向阳回家。

很不幸,我踩到了隐藏在水潭下沙坎的边缘,沙坎垮了。我一时脚不能着地,掉进了沙坑的深水里。水没过了我的头顶,心开始慌乱,然后喝了几口水,身体立即下沉。我挣扎着仰头把嘴露出水面,大喊:“救,救,救——命——啊。”又下沉,又大喊,如此反复。虽然年龄尚小,还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本能已分明让我感觉到了,无边的黑暗正向我袭来。我将要无我了。 

幸运的是,向阳就在那不远处。他听到了我的呼救。他丢下镰刀和背兜,飞一般地奔袭而来,扑进小水潭,将我扛在肩上,捞了起来。我俩都心有余悸了半天。

每当我看到天上的明月,就会想到猴子捞月;每当我听到“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的歌声,我也会想到猴子捞月。而外婆家那我儿时的好友向阳,他的绰号就是向猴子。因他人虽矮小,但却似猴子般的身手敏捷。想到猴子捞月,我自然会想到我的青杠岭,我的外婆,和捞我的向阳。

已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向阳了。据说他一直在本县龙河发电站工作。外公在青杠岭的秦姓人家中辈份很低,所以连不少小屁孩都叫我外婆嫂嫂。向阳也是,他也姓秦。

记忆中,外婆一天到晚总是在忙前忙后。她是全家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不亮,我常在迷糊中感应到外婆小心翼翼起床和穿衣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她从不点上油灯,生怕突然的光亮影响了家人的睡觉。她摸索着穿上打满补丁的布鞋,蹑手蹑脚推开木门又关上,木门发出两下轻微的吱吱声。我知道,那是外婆要去为全家做早饭了,还要准备煮猪食喂猪了。

做好了早饭,外婆会再上楼来为我穿衣。而我却常躲在被窝里不起来和她耍赖。外婆总是轻言细语地边劝慰,边和颜悦色地给我穿专专和外衣。专专是丰都土话,是冬天所穿的棉背心。为什么叫专专呢?从没去想过。现在可逻辑推理一下,我猜有专门、专爱、专用之意。即我的专用小棉袄。专专之称谓饱含着丰都人对孩子冷暖的特别关心关注。

潜意识中,我只对冬天外婆给我穿“专专”的情景记忆深刻,而对夏天为我穿衣却一点没印象。专专较小,贴身之用,所以不宽松。不宽松就不好穿。外婆总是先给我套上一只袖子,然后再穿另一只袖子。可是专专太小,而我又不配合,一直在那儿乱动乱叫,外婆给我套另一只袖子时就很费劲了。她用粗糙的大手,牵住我的小手先缩靠在肩部,然后另一只手从袖口伸进袖筒来抓住我的小手,再用力往袖筒里拉。这个过程,就是祖孙俩博奕的过程,往往需要好几个回合、好几分钟才能给我穿上。 

小孩子家不懂事,那时候没感觉到为我穿衣是外婆对孙子深沉的爱,反倒觉得那是天经地义外婆该做的,还有些恼她。而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寒冷的冬天,外婆为我啰嗦穿衣所给我的温暖,却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终生的美好回忆。

外婆总是叫我“圈儿”,而不是“川儿”,她不会说普通话,连一些基本发音都不准。而这一声声“圈儿”和为我穿“专专”的细节,连同外婆那打着茧子和布满刀痕——外婆砍柴、宰猪草、切菜时留下的伤痕——的粗糙之手,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哦,外婆,我的外婆!我的亲外婆!

时光荏苒。我逐渐长大。外婆的孙子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寒暑假我也不再去外婆家了。我已有了些文化,喜欢呆在镇上的家里,不再喜欢去在农村的青杠岭,只是过年过节才去一两次,住上一两天。我不再和外婆一起睡觉了,也不再依赖她穿专专了。无形之中,外婆慢慢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我似乎与她也渐行渐远了。

直到我参加工作,外公去世之后,外婆才离开了青杠岭,去涪陵跟着舅舅和表妹一起生活。偶尔母亲也会请她来丰都县城住上几天,尽一下为人儿女的孝道。每次外婆来母亲家,我都是去吃一顿饭就匆匆走了。偶尔也给她一点钱,她总是推说不要。但我还是坚持要她拿着。外婆一般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郑重地包进她那皱巴巴的旧手帕,再掀开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小小心心地放进去。还要再捏一捏口袋,确认是否放妥当。

后来,外婆眼晴坏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一次在母亲家我问她:“外婆,电视看得清楚吗?”“看不清,只有花花绿绿地在跳。”她说;然后再问:“听得懂普通话吗,知道电视说的什么吗?”“听不懂待(在)说些啥子。”

那一刻,我简直崩溃了,我可怜的外婆啊,你除了养育了几个子女,你还拥有了什么啊?你的精神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啊?

几次过春节时去涪陵看她,总是看到她拿着根拐杖,歪在舅舅看门所在单位大门口的椅子上,木木地望着长江的方向,听着大门进进出出的人说话,和那山下来来往往的汽车鸣笛……或许,她只能通过听热闹,去排挤那心中的寂寞与荒凉。

不知不觉几年就过去了,外婆在一片混沌中。外婆眼晴坏了,我从未去深究过为什么,只是听母亲说反正是瞎了,治不好。

一天,我偶然看到了一篇关于老龄人白内障手术方面的文章。我立即想到了外婆,她会不会也是白内障呢?她无缘无故看不见了,但能感觉到电视里“花花绿绿地在跳”啊,这说明她眼晴不是完全瞎了,而仅是出现了什么病灶!

我立即打电话给母亲,详细询问外婆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情况。母亲也说不清楚,说反正在青杠岭时眼睛就开始出现了问题,也去镇上医院看过,说治不了。“什么?只到镇上去看过,必须送到涪陵中心医院去看病,去确认一下是什么原因。”我对母亲不满道。

我又立即拨通了远在上海姐姐的电话,姐姐赞同我的分析。并表示若需动手术,所有花费由她来出。姐姐也是在外婆背上长大的。姐姐长我两岁,我俩轮流在外婆背上长大。

我又电话了舅舅,告诉了他我和姐姐的建议。第二天,舅舅送外婆去做了检查。果不其然,小小白内障而已。但医生说因外婆已八十多了,只能先做一只眼睛,另一只观察后再决定。

外婆的眼晴里重现了光明,我觉得我好幸福。她又能看见她的子孙们的模样了,还能看清那滚滚东去之长江,那来来往往的各式汽车,那电视里说普通话的人儿了。虽然她听不懂什么,但却可以用眼睛去真实地感受电视里的热闹了。 

手术两年后,外婆去世了,以她九十二岁之高龄,到了另一个极乐世界。虽然,在外婆风烛残年之时,我们为她做了眼科手术,但我以为,作为孙辈的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永远报答不了在她背上长大的恩情。

我常怀内疚之情。在外婆看不见的时候,我没好好陪她说过话,也没有牵着她去逛逛街。她那双给我穿过“专专”之手,在我长大以后,就再没去触碰过。即使给她钱,也是我拿着这头,她捏着那头。

如果,如果,外婆还健在,我将牵着她干枯的老手,摸摸那几个老茧和密布的沟壑,然后带她去街上看一看热闹,再去漂亮的滨江路走一走。

就我祖孙俩。轻轻说着话。我问,她答。她问,我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作者简介

冯川,重庆丰都人,财政局工作,会计师。但更好读书码字,常有感而发,记录工作生活点滴。微信公众号川川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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