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欣,二十多年前毕业于吉大中文系,现居新加坡。
一纸千钧话侨批
近期去潮汕旅游,通过参观当地博物馆,以及听当地导游的介绍,第一次了解此地特有的“侨批”,颇为震撼,回来后继续查考一些网上资料,内心更加触动,特此记录。
潮汕一带,是有名的侨乡,在海外生活的潮汕人数甚至超过本土。对联“三江出海,一纸还乡”,出自国学大师饶宗颐之手,描绘了清朝末期开始,生活艰难的潮汕人,沿着三江——韩江、榕江、练江出海,去东南亚乃至大洋彼岸谋生,被称为“过番客”。其中,在他乡站稳脚跟的过番客,会一封书信寄给家乡父母妻儿,并附带若干银钱,便成为还乡的“一纸”。这种原始的汇款信,在当地还有一个独特的称呼,叫做“侨批”(“批”在潮汕话里是书信的意思,有一首闽南歌叫《无字的情批》,很好听)。离家的孩子有了音信甚至还寄钱回来,自然是一件好事,但若了解当时的情况,就不能不说,这些侨批,实在称得上一纸千钧。
无可奈何炊甜粿
一百多年前的出海,并不像我们现在的出国这般便利,当然更不是为了游玩。潮汕一带多山少田,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在农耕年代,底层人难以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无法生活下去时,家中的青壮年男子就会辞别年迈的父母和孱弱的妻儿,带上一点简单的家当,走到江边,登上出海的红头船(清朝规定的商船颜色),沿江入海,踏上茫茫的“过番(下南洋)”路。那时的船没有机器装置,只能靠风帆与人力前行,通常在海上要漂泊一个月以上,才能到达东南亚一带,这一个月的命运,只能交给海上的风浪,所以,“顺风顺水”是当地人最重要的祝福语言。
带上船的,通常是几样重要物品:甜粿、水布、和冬瓜(这是我听当地导游说的,还有一种说法里没有冬瓜而有竹编的“市篮”)。
甜粿是潮汕版本的年糕状食物,敦敦实实,不易腐坏,是船上一个月的唯一口粮,潮语歌《三江出海》里唱“一卷甜粿背在尻脊枋,肚困挈出来嘴底含”,描绘了出海人在饥饿时,把甜粿拿出一点含在嘴里慢慢品味的情形。所以,当家中男子因生活所迫要下南洋时,家中的女子就“无可奈何炊甜粿”,来送亲人上船。之后,每到过年,留守在家的人也会做起甜粿,借以思念那个背井离乡的过番客。所以,甜粿也的确成为了当地的“年”糕。
水布,也叫“浴布”,是一种薄纱布,约两米长,半米宽。它轻薄柔软,吸水后容易拧干,可以用来擦汗、遮阳、当浴巾、包裹物品,劳作时还可以当肩垫,甚至可以铺在地上当床单。所以,水布与功夫茶并称潮汕两大特产。对出海人来说,这样一个便于携带又有诸多功能的家当,就是最好的出行伙伴,因此,水布成了出海标配之一,并有了“一溪目汁(眼泪)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的潮汕歌谣。

潮汕水布
冬瓜居然用来出海,这是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才懂得的。在海上最需要的就是淡水,但当时器具简陋,难以带太多的水;而且漂泊日久,带上船的淡水也难以满足人的需求。而冬瓜则可以靠着厚厚的皮储存水份,让过番客在烈日下稍解口渴。此外,在风浪中若遇到危急时刻,冬瓜还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的浮板,让它的主人多一点逃生的机会。大大的冬瓜与缩在甲板水布上小小的人,就这样一起颠簸在海天之间。
长文短信总是情
过番路上千难万险,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所以,其实“一纸还乡”的另一种可能,是一纸讣告回到家乡,让家中人失去了唯一的念想。
到了地方又如何呢?他们会发现路上的艰辛只是一个开头,他们到达的,是举目无亲的他乡。他们上船时,并无财力购买船票,所以到了目的地,他们需要先在码头上做苦力,来还船老大的船费,之后才能进入当地,再寻找别的工作。没有技能的他们,通常只能在炎热的异国,如新加坡、马来西亚、文莱等地,靠出卖体力,渐渐站住脚跟。一番打拼下来,开始有一点积蓄,就赶紧去找潮汕同乡开的“批局“(相当于邮局),寄钱寄信回家,向家人报平安,也用自己劳作所得,帮助家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甚至有很多人为了让家人放心,尚未赚钱,就向同乡借钱,来寄出第一封平安批,并附上一点钱慰藉家人。
没有受过教育的他们,写信自然需要代笔,所以,批局里就有了专门代写书信的“写批人”,把他们要对家人说的话,用一支毛笔几句文词写在纸上,并附上信中所说数额的银钱,寄回家乡。银信合一,这就是最早的侨批了。

写批人
请写批人代写的信,是要按字数算钱的(如同我们现代的电报吧),所以,刚刚安定下来的过番客自然会在字数上尽量简短,省下钱来寄给家人。据闻,最简短的侨批只有四个字,是写给家中妻子的:“人在勿嫁“,就是赶紧地告诉妻子,我活下来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改嫁别人啊!可以想象这位丈夫拮据的生活与急切的心情。
以潮汕人的勤劳和才智,到落脚点一段时间后,生活大多会开始有了起色,所以,在侨批馆,收藏着目前找到的最长的侨批,足有三千多字。看了一下内容,主要是一个儿子恳切劝告父亲,不要对母亲发脾气,夫妻要和睦相处的。能写这么长的侨批,可见这个儿子经济状况已经不错,但隔山隔水听闻父母不和,心里挂念而无法回去,只能在信中苦苦相劝。用现在的思维来想,可能相当于生活在七十年代的人,花了普通人一个月的薪水,发了一本小书厚度的电报吧!
侨批有长有短,但内中的离愁别绪,都是一样沉重。
这些侨批是如何送到家人手中呢?这些关涉银钱的事务又是如何得以持久的呢?
如前所述,侨批特指清末开始的下南洋的“过番客”,寄给家乡亲人的“银信合一”的汇款信。当时没有银行、邮局,更没有微信转账,请写批人写下的平安信,以及附上的或多或少的南洋钱,是怎样寄到亲人手上呢?收到之后,亲人又如何把钱换为当地可以使用的钱,并回信告知钱已收到并讲述家中境况呢?这就涉及到当时专职的批局和回批人了。
诚实守信做批局
最早专职往来带信的,是一些被称为“水客”的个体户,他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过番客需要与家乡连接的需求,就开始了专门做起了“水客”,帮人带信带钱带物,并以此为生。这可不是个容易的行当,根据《水客史话》一文,“当时潮州府潮阳县简并乡乡民李阿梅,在同治九年(1870)开始奔走于曼谷和汕头间,每年往返四次”。往返四次是个什么概念呢?每个单程若需要一个月的话,一年之中,他需要有八个月生活在船上。也就每个过番客所承受的风浪凶险,他每年就要承受八次。而其余的时间,则是在陆地上奔波,把信和钱物,翻山越岭地送到一户户人家。
随着业务量的增加,有些水客就开始做大做强,仿效所在地的邮政业务,开始开设“批局”,招徕人手,分工合作,有拣批员(分拣信件)、有批脚(送信人),后来还加上以汇票代替现金的票号,形成了更为高效的系统化产业。根据汕头市档案馆等记载,“随着托寄侨批回乡的人日益增多,1835年,黄继英在新加坡正式创办‘致成信局’,成为海内外首家潮帮侨批局。”而经营最久的批局,要数1879年创立的魏启峰批局,足足经营了百年时间。

魏启峰批局简介
经营批局是不容易的,每一笔几乎都涉及到过番客们寄往家乡的血汗钱。所以,诚信至关重要,专业的精神也必不可少。业务渐渐成熟的批局,如致成信局,会“统一印制信封、回执。寄款人先领取表格,填好收款人姓名、地址、寄出款项的数额和寄款人的姓名及通讯处,经信局员工登记、编号、查核、对照,准确无误后再在侨批后面盖上‘致成信局’的印章,带回澄海交给家乡的‘致成批馆’,由批馆聘用的侨批派送员(俗称“批脚”)按固定派送路线,将批信和批银如数送到收款人家里”(摘自汕头档案馆网)。百度百科记载,甚至有些批局,还会“把所在地华侨的姓名、籍贯、出国年月、工作地点、家乡住址、侨眷姓名等详细登记,每人编列专号,并将副本寄给国内的分庄或代理处存查。……为保障汇款及时送达,侨批局常先行垫付资金,即使实际汇款尚在运输途中;部分侨批局主事为维护诚信,甚至不惜典当家产。”饶宗颐先生将批局的诚信评价为“媲美徽学“,意思是可与古时徽商的诚信相媲美。对比现在许多地方诚信精神的缺失,不禁心生无限感喟。
送批回批皆须诚
在侨眷们的眼中,直接把书信送上门的送批人无异于天使,或者是传说中的鸿雁,带来最珍贵的远方消息。送批人又称“批脚”,可能因为他们是辛勤的脚力工作者吧!在潮汕的山区,交通不便,批脚们时常要用竹编的“市篮”背上几十斤重的信件钱物奔走在山间,有时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晚上睡在不同村子里,第二天接着送。他们薪水很低,直接过手的钱却有成千上万,按理说诱惑极大,但在当时的行业里,却鲜有钱款差池,不能不佩服这种诚信精神。
收到侨批的家庭必然可以用欢天喜地来形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过番客与家人的分别可不止烽火三月,而是年复一年的望眼欲穿。所以,当送批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满村的人都会团团围住,争相询问是否有自家的书信过来,就算没收到书信,也要打听一下亲人的近况,听一言半语也都视若珍宝。而收到书信的人,往往自己不识字,要请送批人或村中的“先生”帮助读信,同时确认钱款与信上所写一致,再煮上珍贵的甜圆和红鸡蛋给送批人吃,来表达感激与欣喜。当然,收到的款项,也大大解救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较为近代的侨批信封
读信尚且不易,回信更是困难,好在如同过番客侨居地应运而生的写批人,再家乡也随着需要而出现了“回批人”。回批,比写批还要复杂一些,因为除了寻常的通信内容外,还要起到一个“回执”的作用,即证明所收钱物数额,与来信所说一致。因此,回批人不仅要有写作能力,还需要有可靠的人品。在汕头的侨批馆就记载着一位当年有名的“写批洪”——一位专为侨眷写回批的洪姓老先生,在写回批的时候有“四不写”的原则:“钱银数条不清者不写;夸大儿孙不肖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钱者不写;伤天害理唆间人家孬话者不写;有辱国格,装穷叫苦者不写“。因此,“写批洪”写下的回批,更能够获得过番客们的信任,以致于十里八乡的侨眷们,为了过番客们安心,都愿意上门排队等候“写批洪”来写回批。
结语
薄薄一纸侨批,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也反应出背后的许多身影,值得研究和细细品味的方面实在太多,所以,它被称为诠释中华海洋文明的“绝佳注脚”,甚至被誉为侨史文化的“敦煌文书”,个人认为,这些赞誉绝不为过。
如今生活在南洋岛国的我,有时也会去牛车水(相当于新加坡的唐人街),到跨国汇款处排队等待,把一些款项汇给家乡亲人;近几年又兴起了各种电子转账,在手机上一遍遍沟通确认,这又何尝不是现代的“侨批”呢?时光再流百年,那时的人们又会怎样看待我们这时的“侨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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