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哈佛路》剧照  图源网络

你的原生家庭就是你起点的高度

文/沈睿

上周做完了一个国家奖学金项目评审，我必须阅读57份从美国各地来的申请，阅读后要对每份申请写三个短暂的评论，并评出分来。每份申请我的阅读评判时间是一个小时，所以是一个高强度费脑费时的劳动。

申请人在这份申请里其实只需要写两篇小文章，一个是对这个奖学金的认识和本人计划，二是介绍自己，每篇小文大概在五百个字左右，也就是一张纸，单行，不能超过一张纸，同时在申请书里写下自己这两篇小文的主要观点，每个栏目是200个字左右。另外有申请人的学习成绩单，三封推荐信，最后有的申请人是学校该奖学金委员会面试过的，该学校还要出具一份推荐表，总结这个学生的主要优点，为何该申请人适合这个奖学金等等。

总的来说，每个申请人都是够格的，要不然学校不会推荐。就我们学校来说，有专门的委员会帮助申请的学生审核他们的申请书和小文章，学校的第一关就很难通过，你不是优秀的学生，你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其实各个学校都是如此，都很重视这个奖学金，获得这个奖学金也是一个很大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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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这些申请书，我感觉自己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在他们的申请书里挑微不足道的小错，目的是证明这个学生还不够格，因为申请和录取的比例是三比一，你必须在三份申请里刷掉两份，你如何面对这些年轻的赤子之心，杀掉他们花了很多心血写出来的目标、计划、思考和个人成长的历史，刷掉他们？你怎么做才是公平的？你不认识任何申请人，你只凭着他们的写作，他们在文章中表达出来的自己而公正地评判他们，这是你的职责。我深感责任重大。

这不是我第一次做评审人，我每次都感到压力很大，所以这次我并不想去做，可是该奖的评审委员会给我写了几次信，我最终答应了，答应的时候是今年四月份，我后来就忘了，特别是这个学期又这么忙，等到开始评审到的时候，我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直到感恩节前后我才开始做，整整一个感恩节假期，前后十天，我根本没休息，每天都在电脑上阅读，写评审意见，眼睛疼得不行，终于在评审结束前一天做完了，那个晚上我最后又把57份的评审意见读了一遍，这是第三次通读了，做最后的修改，核实我评判的证据，最后我点击全部发出的键钮，好像一个重负从我的身上掀下去。这57个年轻人的命运，有的会因为这个国家奖学金而改变命运。我似乎看得见未来，虽然我对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一个也没有记住。

评审的过程让我深深感到写作的重要性。一个会写作的申请人，不但能清晰地表达自己，而且会很好很巧妙地表达自己，这就是写作的能力。其实，大部分的申请都是写作能力的竞赛，你能否写得好，才是关键。据美国某个研究说，大学是英文专业的人，在毕业十年后，挣得工资会比学商业的人多，原因是一个会写的人比一个所谓有经商知识的人更有机会得到提升，得到重用，因为你的工作有很多时候需要写报告。

在这些申请书中我给的第一个满分是一个黑人女孩子，她写到从小她就对语言极度感兴趣，然后她描述她两三岁的时候，对从别人嘴里发出的声音着迷，她居然把自己的小手指伸进别人的嘴中，试图摘取那个声音，摘取那个有意义的声音。啊！我读到这里，脸上漾出笑容，多么生动，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她接着写她对中文学习的兴趣，对另外一种语言所带来的思考的变化。一个单身母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却因为对文字的兴趣而学习汉语，现在她希望去说中文的地方，去用自己的知识发现一个新世界。多美的故事，满分！我希望她去东方，我希望她用自己的语言能力发现汉语的魅力，我希望她有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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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审的过程也让我有更重要的新发现，那就是你的家庭背景决定了你的高度和广度。在获得高分的申请书中，我发现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大多都是父母受过良好教育，中产之上家庭，他们描述的家庭往往是父母有见有识，鼓励自己的孩子发展兴趣，同时对他们严加要求，父母对他们的发展既鼓励也严格，这训练了他们的主动和自律能力。主动，他们能想象出新的可能，新的计划，新的机会；自律使他们能完成和实现这些可能，计划，创造机会并获得成果。据我三十多年对青年学生的观察，自律，是好学生或事业成功的根本能力，父母严格要求创造的自律对孩子影响深远。

当然也有个别的孩子家庭出身不是中产以上，但他们自己有强烈的求知的欲望，他们是特殊的例子，他们的主动性非常强烈。有个出生在大山区的女孩子谈到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组织青少年活动，与市政府合作，鼓励那些有问题的青少年参与他们的活动，并帮助他们战胜困难，她无论在学校还是社区都是一个积极份子，她希望创造出明天，所以她的推荐信几乎是我阅读过的最好的推荐信，我查看她的学习成绩，大学四年，4.0的GPA，满分的学生，这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子说，正因为自己的单亲母亲在不到二十岁就生下自己，生活很困难，她深刻地明白女性要靠自己闯出 一条路来，她谈到她的母亲跟她如姐妹一样一起奋斗，她上大学，母亲同时上大学，母亲成为她正面和负面的榜样，她要走出大山区，她要成为一个人权 律师，她希望成为国际人权 律师。这样的女孩子我们怎么能不支持？

这样的全国性奖学金对自己是家庭第一代大学生有特殊的照顾分。那些新移民或是自己是第一代大学生的孩子，他们可能是好学生，但他们的写作和思考的空间总有狭窄的成分，他们的写作总是透出还没有飞翔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他们被家庭和现实局限，他们的写作可能毫无语法问题，但他们的想象力和思考的深度广度都受到莫名的限制。他们庆幸自己的幸运，但他们的想象空间却被看不见的力量限制了。我的结论是父母的高度（不一定是金钱而是父母的教育水平）提高了孩子的起点，让他们从容地追求自己的目标，而从容对孩子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起点的高度。当一个孩子需要为金钱去谋生，他们必须放弃幻想而为现实工作，看不见的手就遮挡了他们的视野。

中国好像有很多关于“起跑线”的讨论，什么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我的观察是起跑线就是父母自己，如果父母本身优秀，孩子很可能也优秀。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总是有个别的人自己非常特殊而挑战这些规律。主观能动性就是人的所谓的天资，一个人天资好不好，其实就是这个孩子自己是否聪明，是否有强烈的好奇心，是否有强烈的自律能力。

为阅读这些申请书，我花了整整十天，每天都花了十几个小时，我希望自己挑选的申请人能得到这个机会，得到这个奖学金。这个奖学金是他们飞翔的一个工具，使他们成为他们设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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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心得，我其实内心有很沉重的成分，我意识到超越原生家庭从而超越自己的阶级局限是多么困难。不久前一个小朋友曾经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对原生家庭这个因素考虑得很多，现实不停地教育我，这次集中阅读这些申请书，原生家庭的教育高度才是一个孩子起点的高度，这让我茅塞顿开， 也使我满怀悲哀。

作者简介

沈睿，北京人，美国俄乐岗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妇女研究专业研究生证书；现任美国墨好思学院教授。著有《假装浪漫》《一个女人看女人》《想象更好的世界》等，翻译著作有《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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