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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是千真万确地死了。有一瞬间,我心中忽然缤纷着释放出积郁已久的重压而变得十分轻松。

 

一日忧伤

文/黑孩

 

你好,父亲!

 

父亲,这样称呼你时,你其实早已逝去有很多年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你被我的一个姐姐从一把坐椅上推下去,摔得满身满脸都是鲜血。

 

我心痛楚着跑上前去,摇晃着昏迷不醒的你。就这样,我几乎是带着哭泣的声音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后,意外有一阵幽隐的忧伤在我心头淡淡地跳动着。

 

我着实不敢怠慢这忧伤。真的,父亲不知道,或许母亲、哥哥、姐姐们也都不知道,自父亲你去世以后,我心里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产生过忧伤。第一次呵,我的父亲。

 

本来,早已想写一篇文章,追悼我失去了的父亲,却丛来不曾找到过一丝感觉。如今,我要寻着这梦,抓住这梦中的忧伤,写一写你了,父亲,我的父亲呵。

 

多少年前, 11月一个飘扬着大雪的天气,我在大学宿舍里一张小板床上,粉红色白格蚊帐垂罩着我。那时正是中午最后的一节课,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饭,我却不想去。说不清为什么,我是只想喝酒,就买了一瓶葡萄酒。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葡萄酒的颜色真红啊,我倒在玻璃杯里摇荡时,那感觉,就象一杯鲜血在摇曳。

 

没有菜也没有饭,一瓶葡萄酒,我一口气就喝下去了。酒瓶空了,酒杯也空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倒在小木板床上。那时候,天旋、地转,身体似鼓胀的汽球往上飘啊飘啊……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传达室的收发员进屋递给我一纸电文,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字:父亡速归。

 

父亲死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大声喊出的一句话。

 

真的吗?父亲,你真的死了吗?站在天旋地转的屋中央,我悄悄向着家乡的位置问着这个消息。我是真的不敢相信呵。要知道,假期满后我归校时,所见的父亲可是瞪着血红的眼睛,满嘴喷着酒气,胡乱骂人的一个恶魔呢。

 

多少人多少次在暗中悄悄地祈求你死。你偏不死。正常人一顿喝半斤烈性劣质白酒,难受得死去活来,重到胃出血。你一天两顿烈性劣质白酒,却是气色越来越好,但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这样的一个父亲会一下子就死去么?

 

但是,电文上清清楚楚写着的“亡”字告诉我,父亲真的死了。这一回是千真万确地死了。有一瞬间,我心中忽然缤纷着释放出积郁已久的重压而变得十分轻松。我的母亲、哥哥、姐姐,还有我,我们所有人心中暗暗期待的时刻终于真正来到了。

 

我所以一直强调是“真”的,是因为你确曾已"死”过好多次。你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恶作剧,喜欢吓唬人。记得那一次,是一日下午晚一点的时候,母亲去洗澡了。我在外面玩了半天,想回家找点儿东西吃,但我用力去拉家里那扇漆着红色油漆的大木门时,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门被你从里面闩上了。那一年,我仅5岁。

 

幼小的心模糊觉得从来不在白日闩门的家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于是跑到窗下。幸好我们居住的楼房是日本式低矮的木房,窗玻璃也很低,我只要稍微地抬一下脚跟就可以将屋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见父亲你躺在床上,一根绳子系在床头的木梁上,猛然间我意识到父亲你是要自杀。当时的我吓得大哭起来,用力爬上窗台,使劲儿拍打着窗玻璃。一只小窗口的挂钩没有挂,我一拍,小窗就开了。顺着小窗爬进去,我先将整扇大窗打开,后来就跑去家附近的浴池找母亲。

 

是的,父亲,那一次我当真吓坏了。悲痛、恐慌,还有神秘,使我抽抽噎噎地,话也说不完整。我对母亲说:“爸爸他,在家里,一根绳子,上吊。”

 

母亲,我的母亲,你的妻子。或许父亲你从来就不知道我母亲她是多么了解你、熟悉你。听了我的话,母亲问:“小窗有没有闩上?”我回答说:“没有。”母亲于是微笑了,对我说:“别害怕,去玩吧,妈妈保证你爸爸他不会出事。”父亲,母亲说对了。当天晚上吃饭时,你一如既往地喝了半斤劣质白酒,一点异常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贪婪、粗暴。

 

父亲你实在太厚颜无耻了。你根本不知道一颗孩子的心是多么单纯、多么脆弱。我那时一点儿瞧不起你,你在我眼里,就象我知道的喊狼来了那个故事中的坏孩子。父亲,我那时心中暗暗发狠,再遇上你做这种事,一定不搭理你。可是,父亲,我也同样不了解我自己。还是那一天晚上,你喝完酒、吃完饭,突然不见了人。

 

我问母亲:“爸爸又去哪儿了?”母亲不语,我的四姐姐却说:“你去院子里的仓房看看,他动不动就喜欢来这套把戏,不用管他。”我去了仓房,说是仓房,其实只是几块板条钉制的小木框。用来堆放冬天暖炉用的锯木屑的。我顺着板条间的缝隙往里瞅,虽看不清你,但其间一明一灭闪闪烁烁的红色烟头分明照着坐在锯木屑上的你。

 

我乐得前仰后合,大声冲着缝隙对你喊:“出来吧,爸爸,我都看见你了,你不要藏下去了。”我记得我那时象玩捉迷藏游戏般开心。父亲,你不理会我这样大喊大叫,但在你抽完可能是第5支烟时,你钻出仓房,向家附近的一条小火车道走去。想起白天里你的恶作剧,我有意不搭理你,但你摇摇晃晃醉酒后的软弱,又使我心里不忍。

 

我就偷偷地跟在你身后,从一棵树后跑到另一棵树后,与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了很长一段路,父亲你开始一步一回头,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藏下去,就从树后走出来,对你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我的父亲,你先是怔愣在原地,随后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说:“孩子,我还有一个爱我的孩子。”

 

父亲,那次我的前衣襟都湿透了,那是你和我的,我们两个人的泪浸湿的啊。那无声的潮湿,是因为第一次女儿从一个男人那里接受过父亲般的抚爱和理解。父亲,你总是粗暴、野蛮、毫无温情。

 

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家乡时,我看见的是停放在太平间里已经僵硬了的你。父亲,你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十分平静,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这是真的死了。直到我走近前握着你的手,你手上异乎寻常的冰凉和不能伸直的僵硬弯曲,才使我明白过来:父亲死了。真的死了。

 

死了的父亲穿着上下一身黑色的绣花衣裤,连鞋子都是绣花的,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父亲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我不知道死人是否都要穿上绣着花的漂亮衣裤。死了以后再穿这么好,又有什么用?父亲,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想想父亲你活着的时候,都穿了些什么呀!

 

一年四季都是一套帆布工作服,因浸了油,看上去脏兮兮的,冬天的时候,你还有一件蓝色的棉外套,或许你太珍惜这件外套,你总是让母亲把它洗得很干净。说是蓝色的,其实不如说是白色的更对,母亲已经把它洗得很白很白了呀。母亲对你说,买一件新衣服吧,你总是摇着头拒绝道:“衣服有一件穿的就行了。人有了钱,吃吃喝喝才对劲儿。”

父亲,你那时每月挣45元钱,不仅你自己不买新衣,就是母亲和我们也不能买新衣,是买不起,你把45元中的一半钱都换成酒喝掉了。不知母亲的命为什么会这般苦。母亲本来生长在书香门第,但7岁时突然成了孤苦无告的孤儿。再不久,母亲被卖到了父亲你的家里。

 

听母亲说,她被卖到父亲家里时,父亲家还算有钱,父亲的父亲是个大财主,有4房老婆,父亲你就是我爷爷同他的第四房老婆生下的孩子。母亲说,解放后,你简直还什么都不会做,就是闯关东,也是母亲先出来,有了安定的工作才接你过来。父亲,你和母亲生了我们兄妹6个孩子。为了拉扯我们兄妹几个,母亲她不得不去临时打工,织网、干气焊等等,女人干的活母亲干了,就是男人干的活母亲她也干了。

 

对此,我的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她总是温温存存地照顾着你。你不吃粗粮和米,喜欢吃白面,母亲每天打工回来先给你擀面条。你早一顿面条,晚一顿面条,中午是馒头。那时候细粮紧缺,你一天3顿面,都是从母亲和我们兄妹6个的嘴里省出来的呵。就是对这样的妻子,这样的孩子,父亲你一点温情也没有。

 

长这么大,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父亲你什么时侯给我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一件礼物,也甚至没有给你的孩子们什么可喜的东西。只是有一次,为了我争吃母亲给你做的鸡,你打了我,我伤心地不搭理你,你在第二天晚上下班时给我带回一支3分钱的冰棍。父亲,我记得你把冰棍给我时,那冰棍已经有点儿融化了。但是,如今我虽然吃了各种各样的冷食,回味起来,仍觉得一生中所吃冷食唯父亲你给我的那一支3分钱的冰棍最甜。

 

父亲,站在太平间你僵硬而平静的尸体旁边,我的心里乱糟糟浮现的就是这些事情。我多么想象一个尊敬父亲的好女儿一样,伏在你的尸体上痛哭一场,但我流不出一滴泪。甚至到了这种时侯,我还没有问一下你是为什么死的?死时的情形又如何?只是当我们要离开你,把你装到一种车里拉去火葬场时,我的母亲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母亲她哭泣的声音十分嘶哑,又只重复着一句话:“你不该这样做,你没有良心。”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你终于还是死于自杀。

 

父亲呵,我的父亲,无论是对我的母亲,还是对我们兄妹6个,你做的都太绝情了。可怜我母亲她一生一心一意地侍奉你,让你高兴,甚至你自杀了她还不明白你从来就没有爱过她。母亲对你的期望太小太微薄了。母亲是绝望的,绝望的母亲不抱任何希望地只要求你活着,哪怕你天天烂醉如泥,哪怕你活着其实等同于死亡,且比死人更折磨人。

 

但是,父亲,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父亲,你将我母亲她一生的感情和奉献都抹煞了。父亲,做为男人你不知道你毁了一个女人一生全部拥有的价值吗?

 

父亲,你是一个太过薄情的人,你连一点甜美温馨的回忆都不给我母亲留下。

 

按照父亲老家的习俗,人死了火化时要留一点骨头,让他们的儿女亲属个个挑出一块放置到骨灰盒里。

 

我是上大学的人,从理智上说我不迷信。但在父亲火化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底会滑过那么一阵冰冷的哆嗦。看着哥哥姐姐一个个走上前去,跪下,小心翼翼地从你的骨灰里拾一块余骨放在旁边的盒子里,父亲,我,我害怕极了。曾几何时,我还劝诫我的母亲,我希望将父亲你的骨灰撒在家乡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使父亲你至少在死后还可以有一个海一样深厚海一样博大的魂,但是母亲不允。

 

父亲,我觉得你的冷酷无情,你的粗野暴虐,你的一切我惧怕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刻都凝在你的骨头里,我觉得我如果拾了你的骨,便也拾得了我鄙薄惧怕的你的一切。父亲,我那一刻逃避了,我假借母亲过于悲伤,要带母亲早一点回家休息为借口,仓惶逃避了拾你的骨。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故乡在路上》

 

 

父亲,安置你的骨灰,是在一个明丽异常的温暖的上午。母亲、哥哥、姐姐,还有我,我们扛着小铁锹,背着祭品,来到家乡一处铺着白雪的山岗。初升的太阳正金灿灿地照过来。阳光映照着白雪,多么缟素的世界啊。

 

父亲,放置好骨灰,摆好祭品,哥哥又将一瓶新买的白酒洒在你的坟前。哥哥他跪在地上,冲着你的坟连磕3个头。我本以为他会象我一样流不出泪水,但意外我的哥哥他却哭得淋漓痛快。站在父亲你的坟前,看哥哥这样悲悯,我觉得父亲你若有魂的话,你该觉得你不配接受我哥哥这样真诚的泪水。

 

父亲,你忘得了吗?那还是我哥18岁的时候,他带回家来一个女孩。人人都知道哥爱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儿,因此,连母亲和我们也都爱上这个女孩了。但是有一天你下了班回来,正好那个女孩儿在我们家里和哥哥一起聊天,你不由分说,照我哥哥的脸上就是一拳。哥哥鼻腔里喷出的鲜血射得很高、很远。

 

从那以后,哥哥的鼻梁就不那么笔直笔直的了。哥哥鲜红炙热的血并没有唤回你做父亲的感情,你又破口大骂着对我哥哥说:“才几岁,就往家里领女人?凭你这个样子,晚几年的话,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

 

父亲,你实在不懂得感情,不懂得爱。此后,我的哥哥他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爱的兴趣。那个女孩弃哥哥而去,而哥哥的心里却永远只有那一个女孩儿了。哥变得沉默寡言、倔强偏执。哥哥到了20岁的时候,就敢和父亲你明目张胆地打架了。

 

还记得那一次,你又去捣哥哥的脸,但不仅没有打着哥哥,却被哥哥他一下子推倒在地上。我开始担心你和我哥哥这样对打着下去,总有一天要打死人的。那时候,我的母亲她总是劝了你再去劝我的哥哥。但是,父亲,你无法尽丈夫的责任,自然也不可能尽父亲的责任,你总是痛骂前来劝诫你的我母亲。你认为我的母亲不似你一样痛骂责打孩子,便是站在你的对立面维护她的孩子。

 

其实,母亲的孩子又何曾不是你的孩子啊!你总是把家人当做仇人看待。我还记得你醉酒后开玩笑时的口头语,你总是似笑非笑地喃喃着说:“自共产党解放后,就是要搞社会主义建设。阶级斗争嘛,要天天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

 

父亲,我那时真怀疑你是把你身边以外的人都当成另一阶级了。不然的话,你怎么永远总是凶神恶煞般的呢?和哥哥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可以说天天都要打架了,我的母亲开始觉得承受不下去。母亲不再劝诫你,而是好言好语地哄我的哥哥:“你爸他老了,没几年活头儿了,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父亲你听了这话,不仅不理解我母亲的苦衷,反而更加怀疑我母亲和我哥哥串通一气,有意折磨你。父亲,至此你的心里对我母亲连一点信任也没有了。你总是发狠地对母亲说:“别看你现在这样护着他,等将来我死的时候,我要叫你什么也指望不上,就指望你的儿子。”父亲,你这样说了,也真就这样做了。

 

本来,父亲你患的是职业病,按照国家规定,患职业病的人一旦出现意外,其家属由国家承担生活费用。但是,你为了承诺你的誓言,为了不让我的母亲指望上你任何一点儿什么,你在发觉你的病已到了一定的时候,便突然自杀了。

 

死前你对我母亲和我哥哥透露了另外一点秘密,你说工厂决定为你长工资,还决定把你和我母亲住了一生的阴暗潮湿的小木屋换成朝阳的大楼房。你说反正你已活不多长时间了,无幸享受,但是别人也休想享受你的待遇。

 

父亲,你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自杀的吗?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生前所在的工厂,鉴于我们家里的实际情况,把你的自杀当成公伤处理了。感谢共产党,母亲现在的生活费用是父亲你生前所在的工厂发给的。

 

另外,你的儿子、女儿们,也都不忘记一生不曾得到过爱情和幸福,历尽沧桑的老母亲,每月都或多或少地给母亲一定的钱。母亲的晚年十分幸福,至少比和父亲你在一起时要幸福得多。

 

父亲,说了上面这么多的事情,我真不理解我哥哥为何哭得那么惨?仅仅只为了你的死吗?我的疑惑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找一个机会,我问及我的姐姐,她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当时不在家,你没有看见爸死的惨状。你若看见了,你也会哭的。”

 

父亲啊,从那时我才知道,你在选择自杀的方式时,对你自己也是不留一点余地的。听姐姐说,你死时选择的方向正是世界旋转的方向。你面向东方跪在大地上。当时钟敲响12下,你将你蓬松着白发的脑袋低下,双手将一把锋利的不锈钢刀直刺心脏。父亲,你死的时候围绕在你身边的是一堆沾了血迹的烟蒂。它们曾化作一缕缕剪不断的你的思绪而消逝了罢?

 

父亲啊,我的父亲,真没有想到一生狭隘、粗暴的你,死时竟这样悲壮,这样具有武士的精神。父亲,或许我就是一直都不曾了解过你的。但是,我的父亲,你活着的时候,何时又曾有过令人肃然起敬的这样的壮烈举动呢?即使听了你死的方式后,我也曾想努力地搜寻一些有关你的壮烈举动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也行。但我绞尽脑汁想起的,是另外一件令人觉得可气又可笑的事情。

 

我二姐下乡插队的时候,初中还没有毕业。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生活在我们那样一个比较贫穷的家庭里,毕竟是不曾干过农活的。听二姐说,她在地里拔草的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只好爬着拔。二姐常常哭着跑回家来,不肯回到农村去。

 

记得每次二姐回家来,你不是骂就是摔东西。尽管如此,看父亲你的脸色,总比爬在太阳地里拔草更令二姐容易接受。冬天来临的时候,在家里吃了一年闲饭的二姐的粮食,农村方面决定不给了。可家里那时吃粮都是我母亲借了钱再高价买来的呀。二姐的粮食不能不要。母亲要你去二姐所在的乡里去要粮食,你不肯,死也不肯。

 

在一个飘扬着大雪的日子,我母亲她只好随着二姐踏上了去农村的列车。后来听要回粮食的母亲说,二姐那次带她走在一条山沟里时,因为风太大,雪太深,迷路了。迷路的母亲和二姐在齐膝深的大雪中跋涉了两个多小时。后来,突然有一只小鸟,总在我母亲和二姐的头顶上盘旋,后来小鸟往一处方向飞,飞飞停停。

 

我母亲说,就随着鸟走,一定可以寻到有人烟的地方。我母亲回来说这些事情时,父亲你都不在乎,你只是高兴堆放在地上的那一麻袋玉米,你这样对我母亲说:“管他谁去,管他遇到什么情况,只要粮食拿回来,老二的饭就不算白吃了。”一麻袋玉米扛回来的那几天时间里,你对二姐的脸色温和了许多,也不那样指桑骂槐地骂了。

 

父亲,你死后的第7天,母亲、哥哥、姐姐,还有我,我们又去给你上坟了。据母亲说,这按照父亲所在家乡的说法,该叫“烧七”。

 

我们还带了很多的黄纸,又带了一瓶酒。酒,洒在父亲你的坟前,黄纸,就在山岗下的山坡处烧了。父亲,不知为什么,那纸灰就象你的魂的指引,排成一条线,轻轻慢慢有规矩地向山岗上你的坟前浮去。

 

或许已经过了7天,不再那么悲痛,也或许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悲痛过,我对二姐连说:死了的爸还是爸,给爸的钱,一点也散失不到别人那里。”

 

二姐听了我的话,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二姐就在父亲死后抽回到城里来,当上了一名扫马路的环卫工人。二姐很满足。二姐说她知道,无论什么样的活儿,都得有人去干。

 

二姐她静默了一会儿,挺沉重地对我说:“小妹,你不该。爸死前只信你一个人。你上大学后,爸想死过几次,但每一次听到你的呼声就放弃了。”我问连姐:"爸“亲口说的”二姐说:“亲口说的。”

 

父亲,我的父亲,至此,我站在山坡上,第一次为你的死,留下了悲悯的泪水。父亲啊,这一次,不是你没有听到我的呼唤才死,而实在是我的內心在企盼着你死。父亲,我还能够说一些什么?时光会拂去人们的一些记忆却拂不去生活留给人们的遗赠。流过酸楚的泪水,父亲你的醉态,你的粗野还是那样历历在目地显现在我的心里,不能逝去。父亲啊,莫非我的泪,只为我自己而流?

 

父亲,你死去有多少年了?你知道生活和我们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吗?母亲已完全不是你活着时候所认识的母亲了。母亲象我们年轻人一样洒脱、乐观。母亲有今天这样未来的眼光,完全是因为父亲你将我母亲旧有的观念捣得稀碎。如果不是你根本就不曾爱过我的母亲,当今天我的一个姐姐要离婚时,母亲怎么会说:“趁着还年轻,好离好散,不要死守在一起,一辈子的幸福都耽误了。”

 

还有,我的父亲,大学毕业后,我尝试着写小说了。在小说中,我努力地表现如何去同情人、爱人、宽容人。当有人问及我创作的体会时,我常为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而暗自庆幸。“少年体验”是成就一个作家的关键。父亲,如果将来我真成了一名作家,那么,我最先该感谢的,或许就是父亲你呢。我不幸的童年就是父亲你给予我的。

 

父亲,昨日梦中飘向心灵深处的那一缕忧伤,不知是不是我的一种宽容。我想我应该宽容你对我的母亲、对我们兄妹6个所做的一切了。多少年过去了,除了父亲去世时我上过的那两次坟外,再就不曾去过。父亲,清明又快临近了,我想我无论如何要赶回家乡,亲自为你的坟添上几锹土。父亲,我真心愿你那生时不安宁的魂,如今得到永久的安息。父亲啊,我的父亲,安息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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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黑孩:历任《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作品见于《收获》《花城》等,出版作品《贝尔蒙特公园》《惠比寿花园广场》 《故乡在路上》等。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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