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节选
我和父亲之间
文/陈建功
我爸是一本我没有读完且永远也无法读完的书。这不是说他本人有多么厚重。他的人生并不传奇,但有件事不太平常。1949年,我妈怀上我不久,他就离开家乡北海,远赴广州求学。据说那一次远行很有些惊心动魄——几天以后他只剩一条短裤,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他说船至雷州半岛附近遇到了台风,船被打翻,他抓住一块船板,凭借过人的水性而逃生。
“你知道台风来时那海浪有多高?足有四五层楼高呀!”这故事是他教我游泳时说的。我当时就质疑他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给我励志,那时我还不到8岁,可见就已经不是“省油的灯”。当然,那一年,我爸最终还是从北海来到了广州。不久,广州就成为叶剑英治下的“明朗的天”,他顺风顺水被吸纳进新中国培养人才的洪流,进入了南方大学。而后,他又被送到北京,在人民大学读研,最后留在那里任教。
我爸离开北海不久,北海也解放了,我妈也和全中国的热血青年一样,被时代潮流裹挟进来,先是在北海三小做副教导主任,随后也获得到桂林读书的机会。她毕业于广西师范学院,即今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工作。
1957年,父母应该是在北京团圆了。夏天,父亲回家乡接祖母和儿女上北京,我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时我已跟着祖母长到8岁。“留守儿童”忽然发现,时时被祖母挂在嘴边的“爸爸”回来了!其实此前我已无数次看过父亲的照片,并向同龄人炫耀。在那照片里,爸爸穿着黑呢子大衣,头戴皮帽,站在雪地上,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就是为了找这个人,我曾经求赶牛车的搭我,沿着泥泞的小路,“吱扭吱扭”地走了一下午。天傍晚时,扛不住好奇的赶车佬问我:“细崽,你坐到哪里才下?”我说:离北京还有多远?我到北京找我爸呀…… 那赶车佬吓了一跳。他说他也不知道北京有多远,但坐这样的牛车肯定是到不了啦,“细崽,天黑啦,野鬼要出来捉人啦,赶快回家啦!”……那时我才明白,坐牛车是找不到爸爸的。
离开北海半个世纪之后,当我以花甲之身回到故乡的时候,在我的姨表弟阿鸣家,看到了当年我爸爸用他带回的相机为他们拍摄的“全家福”——四姨和四姨丈站在中间,左右站着他们家的五个孩子。四姨和四姨丈已然过世,表姐妹和表弟同我一样,当年不过垂髫总角,今亦老矣。谈笑间大家说这是我和他们仅存的童年照——因为就在作为背景的海滨公园凉亭里,我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画面,远远地骑在栏杆上,肢体语言里散发着不平。这就是当年我时时刻刻要独霸父亲的“眼球”,不准任何人染指的铁证。然而也正是这独霸的心思,招来了平生挨的第一顿揍,也是唯一的那顿痛揍。
回想那次,我实在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起因是我爸那天中午和四姨丈一起到我家附近的酒楼吃饭。这是何其简单而自然的事情!可一直“监视”着爸爸去向的我,为我爸不带我去而气恼。我居然跟踪他们到酒楼门口,“坐实”了父亲的“罪证”,随即回家向祖母告状,要祖母“御驾亲征”。祖母固然不会糊涂至此,却也顺着孙儿指天咒地,甚至言之凿凿地许诺,待这儿子回来定痛打无疑……谁知这都无法平息我的骄蛮。父亲和四姨丈吃完了饭,回到家,看见了正在院子里撒泼打滚儿的我。
估计自从回到故乡,我爸已经忍了我几天了,一直想找个机会践行“棍棒”与“孝子”的古训。他先让四姨丈离开,又把蹲在身边哄我劝我的祖母拽回屋里,反锁了屋门。听到祖母在屋里又哭又喊,我还不知道大祸临头。直到我爸拎着一根竹棍冲到跟前,我才恍然大悟。我被摁在当院,当着篱笆墙外围观的街坊邻居的面,连哭带号,饱饱地挨了一顿打。
直到今天还在思忖,是不是自此我就变成了一个敏感、内向的人?
此后我爸再也没打过我,甚至连粗声的训斥都没有。我相信父亲也一直在为那次暴打而后悔,虽然其错在我。我感到他的一生都在弥补。比如他每一次到外地讲课回来,都会给我买一件玩具。那些玩具中,有训练动手能力的拼装模型,有带有小小马达的电器组合。如今想起来,相比当时并不富裕的家境,那些玩具的价格都令我大感吃惊。后来,父亲又给我买了《少年电工》《少年无线电》,而由此衍生的各种电工器械、无线电元件的开销更是巨大。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带我到地处新街口的半导体元件店,为我买下的那个半导体高频管的型号是3AG14,其价为6元1角6分,而那时父亲的月薪,仅仅是89元。我至今还记得,那店员用电表帮我们测试三极管的时候,四周的电子迷们那艳羡的目光。
而我,从挨打以后,似乎已经“洗心革面”,成了一个“乖乖崽”,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儿唯命是从。我虽不再骄纵,却也从此和父亲生分。只要面对他,我永远会感到游弋于我们之间的一种隐隐的痛。至今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那永远不卑不亢的沉默,让我为自己羞愧,更为父亲心痛。难道我是个记仇的孩子吗?我为什么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作为儿子的天真与无忌——哪怕是得到一件玩具后的欣喜,跑过一趟腿儿回来复命的得意?
不过后来我又怀疑,也许,我们之间隔膜的起因,并不像这样富于戏剧性。作为一个父亲,待孩子长到8岁时才出现,无论你再想怎么亲近,也大都无济于事了吧。
直到他去世,我也没有找到机会,把我们之间的隔阂做个了断。
当然,我是爱他的。我又何尝不知道他也爱我们?
回想起来,其实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为我谋划人生之路了。我甚至看出来了,是学“理”还是学“文”,父母有着不同的梦想。我妈之所以要我做文学,用今天的话来说,因为她当年就是个文学的“脑残粉”。在我少年时代偷看过的妈妈的日记里,走异路寻他乡的理想,破牢笼换新天的激情,洋溢其间,后来便明白其源出于鲁迅和巴金。父亲并不和母亲争辩,但他不愿我“子承父业”从事文科类的工作,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他对自己的“工业经济”专业,甚至不比做木工电工水暖工兴致更高。到了“五七干校”时代,他更是彻底放弃了对学术的兴趣。他对我妈隔三岔五就“点赞”我的作文也从来不予置评,只是每当他修理电闸、安装灯泡的时候,都把我叫过去扶凳子,递改锥。他还教我拆过家里的一个闹钟,又教我把它复原。我的未来,似乎做个修表工更令他欣喜。
年齿日增,我才渐渐理解,父亲似乎对过往“意识形态领域”不断的“运动”更为敏感。而最终使我恍然大悟的是,他原来和我一样,很久以来就隐隐地感到头顶上一直笼罩着一团人生的阴影。
阴影应该是在我全家移居北京两年后砸下来的。那时候知识界有一场“向党交心”的运动,父亲真正由衷地向党交了心:解放前夕他大学毕业时,为了不致失业,曾经求助过一个同窗,据说那同窗的父亲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亦即今人所言之“官二代”吧。随后我父亲发现,那“官”是一个国民党的“中统”特务。为此他狼狈逃窜,再也没有登门求助。
父亲这种完全彻底的“交心”之举,来自于那个时代青年的赤诚,也薪传于“忠厚传家”的“祖训”,就像高血压脑溢血,属于我们家人祖传的病患一样。而父亲终生的遗憾,就是这“忠厚”竟使他成为一个“特嫌”。那时候他还不到30岁,全然没料到这样的后果。直到“三红”和“新人大”打派仗,争相比赛揪“叛徒”,抓“特务”,他被“揪”了出来,这才彻底明白,原来早已入了“另册”!他也就明白,为什么争取了几十年,入党的梦想永难实现,为什么兢兢业业、勤勉有加,也永远不能得到重用。而我,当然也如梦方醒,明白自己何以不能入团,不能参军,不能成为“红卫兵”而被称之为“狗崽子”……
其实那时候的派别斗争,也大多是捕风捉影,大造声势而已。“三红”也没有登门抓人,“战报”也日日翻新,我爸这“特务”揪出来几天之后,风声就几近消弭了。打派仗打得硝烟四起的清华、北大、人大等等,依次派进了“工宣队”和“军宣队”,父亲也在几天后回到了家里。当即把三个子女叫到一起,坦诚地把向“组织”交过的心,给我们 “交”了一遍。他请我们相信他,他不是特务,绝不是!
我记得听他讲完了,姐姐和妹妹都在看我。
我当然相信他,但也只是点点头,“唔”了一声。我早已不会在他面前表达感情。
又十年,到了“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岁末,他终于获知,档案里那个不明不白的“特嫌”帽子,终于被宣“解除了”。
那时候我还在煤矿当工人,已经快干满十年了。我妈来信催我温书考大学,还告诉我,如释重负的父亲,生活兴致陡增,居然还参加了什么什么庆祝活动,扭起秧歌来像模像样儿……我记得母亲的笔调仍然激情洋溢,她赞颂了高考的恢复、政策的落实,还赞颂了南下北上、调查取证的“组织”。但母亲说,你爸最终还是厌倦了北京的生活,想调回广州任教。
父亲平反南调后,终于入了党,先是参与了中山大学管理系的筹建,最后做到广东管理干部学院的副院长。在别人看来,他晚景辉煌。我却觉得,所谓“辉煌”,过矣哉,但他在广东,疗治了时代留下的心灵创伤。作为儿子,堪可慰藉吧。
我们之间的隔膜,却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待我的孩子。
当然,更期待,这世界,小心翼翼地待每一个人。
内容简介
作者以自己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煤矿工人生活为主线,用朴实如话、幽默轻松的语调,讲述那十年的心路历程。多多的故事,满满的细节,深深的情感。
本书书名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一个小人物之口。作者说,“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我书写的首要原则是:诚实。与之同样重要的原则是:有趣。”
这正是一本诚实而有趣的书。
作者简介
陈建功,1949年11月生于广西北海,1957年移居北京。1968年到京西煤矿当矿工,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专业创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出版社社长、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主要作品有长篇非虚构小说《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长篇小说《皇城根》(合作)、小说集《迷乱的星空》《丹凤眼》《找乐》,散文集《我和父亲之间》《岁月拾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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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功老师的这部作品不仅是一部记录个人经历的成长史与心灵史,更是对于一代人共同经历的时代浪潮的书写与回望。这部带有时代气息和鲜活经验的非虚构长篇叙事作品,以其朴素真挚的情感,和对于笔下人物的谦卑与热情,再次向我们证明了,在文学叙事中,诚与真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王梦迪,《花城》杂志编辑
“人模狗样”“你丫忒不是东西”“装孙子”“铁磁”“青春走窑汉”……这些出自矿工之口的词儿,只有窑工们可以心领神会,也格外亲切。陈建功先生,不仅是著名作家,更是一名老窑工。致敬!
——杜振杰,原中国煤炭报记者
陈建功用简洁洗练的笔触、幽默自嘲的语调、以及轻快且跳跃的叙事节拍回望自己的青葱岁月,虽系雪泥鸿爪,却也暗藏玄机。作品充分展示出一个成熟作家在驾驭题材、锤炼主题、把控节奏和塑造人物方面炉火纯青的创造能力。
——郭运德(曾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中国文联副主席)
与小说界暌违近三十年的陈建功携长篇非虚构小说《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归来了。作品所呈现给我们的,是罕见的素朴与粗犷,却又以内敛与苍凉,抒写了属于一个荒诞时代的郁闷与探求。这部“把心交给读者”(巴金语录)的赤诚之作,如此扎实、真切和优秀,必将给当下文坛注入文学活力,为2025年的中国文学带来冲击和启迪。
——张燕玲(评论家、《南方文坛》主编)
读者的话
甘肃 孙毅:《我们脏的时侯》,仿佛把我们带回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艰难岁月。好一个脏字了得,这个字用的活脱脱。这是用真情写成的书,凝聚了矿工的真实生活。 这是脏与净的对话,是善良灵魂的诉说。
湖南 全柏健:拜读陈建功先生的小说《我们脏的时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走进充满艰辛与温情的世界。小说以独特的情感渲染,让我在阅读中无数次为之动容。
小说中的“脏”,并非简单的字面意义,它象征着一种生活的无奈与挣扎。主人公身处社会底层,他们为了生存而奔波,为了尊严而抗争。每一次挫折与困境,都像是生活对他们无情的嘲讽,但他们却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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